算它出去找水喝,被人半路撞见,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相安无事。一些个胆大的当地青壮,已经敢拿石头远远丢它了,它也忍着。”
陈平安皱眉道:“这可不行,我得找人说清楚,魏檗,知道这里谁负责吗?不管结果,我得先说明白,没理由这么欺负人的。”
“哪里欺负‘人’了,那就是条刚刚开窍的山野大蟒。”
魏檗先是哑然失笑,随即调侃道:“再说了黑蟒皮糙肉厚,就是给人使劲砍几刀,都不痛不痒,陈平安,你不用大惊小怪。何况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对黑蟒观感可不算好,怎么如今才回到落魄山,就开始偏袒起它了?”
“黑蟒如果敢率先伤人,我这次见面就会请人打死它,花钱请我都愿意。”
陈平安摇头道:“但是如果它没有的话,那么这跟它在不在落魄山,没关系,换成任何一个地方,黑蟒只要是安分守己上山下山,然后这还有人去主动挑衅它,这一点都不好玩,这叫找死。我要是敢这么做,早死在山里一百次了。”
“有道理。”
魏檗眯眼微笑道:“回头这件事,我帮你打声招呼便是,这些山头的大小关系,我都很熟了。”
粉裙女童双手搭在身前的竹箱绳子上,充满好奇。
这么大一座山头,走了这么久都没到半山腰,竟然都是自家老爷的啊。
老爷果然没吹牛,真有钱!
青衣小童听着久违的大道理,有些神清气爽。当然不是他觉得陈平安说得如何有理,而是反驳了那个看不出深浅的白衣神仙,让青衣小童觉得很带劲。
陈平安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魏檗,你认识阮秀吗?是龙须河边铁匠铺的一个姑娘。”
魏檗一脸故作思索状,然后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圣人阮邛的亲闺女啊,远远见过几次,她家那座神秀山,是如今大骊朝廷花最大气力去打造的,她几次进山去看进程,都会来逛一逛宝箓山啊彩云峰啊之类的山头,竹楼造好之前,她也来过一次落魄山,双手背后,就那么看着我在竹楼顶上忙碌,还问我要不要帮忙搭手来着,我没答应,小姑娘就那么抬头看了半天,害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最后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走了。”
陈平安转头对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笑道:“阮姑娘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在小镇有两座铺子,都是她帮我打理,你们见着了她,就喊她阮姐姐。”
粉裙女童立即点头,“好勒!”
青衣小童有些不情不愿,“我的岁数,当她老祖宗都没问题,凭啥喊她姐姐,白白掉了十八个辈分……”
陈平安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青衣小童立即双手捶胸,跟擂鼓似的,义正辞严道:“老爷发话,我喊她娘亲都行!”
陈平安乐了,难得不抠门一次,财大气粗道:“回头多给你们俩一颗普通的蛇胆石。”
粉裙女童雀跃欢呼,原地蹦跳起来。
青衣小童怔怔问道,“老爷,那我喊她一声夫人,能不能再多给一颗蛇胆石?”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到时候阮姑娘要打死你,我不会拦着她的。”
青衣小童悚然一惊,突然记起魏檗顺嘴一提的“圣人阮邛亲闺女”,关于真武山圣人阮邛的行事风格,黄庭国御江都早有耳闻,那真是跋扈至极不讲道理,哪里有把人拽进自家地界然后当场打杀的圣人?
青衣小童立即干笑道:“我对阮姐姐,一定会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我还会帮着老爷盯着傻妞,让她别不小心措辞不当,惹恼了阮姐姐,到时候惹来杀身之祸,最后让老爷你难做人……”
陈平安使劲忍住笑,故意不去介绍那位姑娘的温柔性情,反而板着脸嗯了一声,点头道:“见了面,要礼貌客气。”
绕绕弯弯,最后魏檗领头走在一条青石小径,自嘲道:“咱们脚下这条小路是我临时铺出来的,随便收集了些山涧石子,陈平安你回头不妨换了。”
陈平安走在结实齐整的石子路上,笑道:“不换不换,这就很好。”
众人视野豁然开朗,看到了一栋两层的竹楼,颜色苍翠欲滴,模样精巧别致,关键是竹楼正对着大好山河。
竹楼底层,摆着几张玲珑可爱的小竹椅,上头垫着小小的茅蒲团。
陈平安眼神呆滞,张大嘴巴,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本以为魏檗答应自己建造一座竹楼,想象之中,不歪歪扭扭就已经很好了。
哪里能够想到是如此之好。
陈平安回过神后,轻声问道:“它是我的?”
魏檗笑道:“当然。”
陈平安抱拳道:“魏檗,以后落魄山就是你半个家,只要想住就随便住。”
魏檗笑道:“呦,这就改口啦?先前是谁说落魄山不是‘咱们的’来着?”
陈平安呵呵笑道:“魏檗,你堂堂棋墩山土地爷,跟我一般见识多掉价唉。”
魏檗哈哈大笑,伸手点了点少年,“到底还是有些变化的嘛,这趟远游求学没白走。”
之后魏檗看着一溜烟跑到竹楼二楼的一大二小,然后并排趴在栏杆上举目远眺,一颗高一些的大脑袋,两颗矮点的小脑袋,从魏檗这里望去,其实也挺像一座小山头的。
“老爷老爷,这儿风光可好啦,以后我们能住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啊。”
“老爷,把这里划给我呗,我可以少要一颗普通蛇胆石,咋样?”
“不行。”
像是被他们的欢快情绪感染,早已不是棋墩山土地爷的魏檗,转身一同望向远方山河,也有些笑意。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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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带着他们下山去往小镇那边,魏檗神出鬼没,身影已经消逝不见,青衣小童小声提醒道:“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啥好鸟!老爷,以后少跟那家伙打交道,我这可是老成持重之论啊。”
陈平安没理睬他。
一路熟门熟路地翻山越岭,当三人遥遥看到小镇西边房舍的时候,陈平安轻轻叹了口气。
之前专门爬上了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陈平安已经眺望了一遍家乡,给身边两个家伙指出了许多地方的大致位置。
例如自己家祖宅所在的泥瓶巷,齐先生当年教书的学塾,坐拥两间铺子的骑龙巷,送信最多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小镇外边的铁匠铺,东边的神仙坟和最北边的老瓷山等等。
唯独那座恢复原本面貌的石桥,陈平安只是在望向铁匠铺子的时候,眼角余光一瞥而过,不但没有介绍什么详情,甚至连明显的眼光停顿都没有。
亲眼见识过了外边的世道险恶和千奇百怪,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青衣小童大摇大摆道:“老爷,咱们等下是先去那骑龙巷,看看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
陈平安轻声道:“先去我爹娘坟头。”
三人没有穿过小镇,而是沿着河水往下游走去。
默默走过那座已经不见老剑条的石桥,经过矗立起一栋栋低矮茅屋、高大剑炉的铁匠铺子,最后来到那座小小的坟头之前,陈平安摘下背篓,拿出那些还不如拳头大小的棉布袋子,为坟头添土。
少年那张黝黑脸庞上,既没有伤心伤肺的模样,也没有衣锦还乡的神情。
走过山走过水走过千万里的少年,回到家乡后的第一件事,只是默默打开那些袋子,为爹娘坟头添加一抔抔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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