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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章 恍如神人 (第2/2页)

然在大水之畔出拳如雷?结果一声不吭,跑来我身边坐着跟块木头没两样,闹哪样?

    堂堂十一境的风雪庙大佬,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享誉东宝瓶洲的铸剑师,你不在额头刻上阮邛两个大字就算了,咋的长得还这么普普通通?退一万步说,走路好歹要龙骧虎步吧?坐着就要有渊渟岳峙的气势吧?

    觉得自己瞎了一双狗眼的青衣小童磕完头后,仍是不敢起身,一副慷慨就义的姿态,只是哭丧着脸,眼泪哗哗往下流,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自家老爷,希冀着老爷能够为自己仗义执言一下。

    他这次是真有投水自尽的心思了。

    有些疑惑青衣小童的古怪作态,阮秀不明就里,也不愿多问什么,“爹,我陪着陈平安去趟小镇。”

    阮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早点回来打铁。”

    阮秀问道:“爹,开炉铸剑的时辰不对啊,怎么回事?”

    汉子站起身,“我说了算,你别多问。”

    阮秀哦了一声。

    直到阮邛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青衣小童这才有胆子站起身,摇摇晃晃,擦拭着满脸泪水和额头冷汗,心有余悸,默默念叨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行人走出大有玄机的铁匠铺子,走过千年又千年横跨河水的那座石拱桥,陈平安突然跟身边的青衣姑娘,道了一声谢。

    阮秀转头笑道:“变得这么客气啊。”

    陈平安诚心诚意道:“到了外边,才知道一些事情,所以真不是我客气。”

    阮秀笑问道:“是在夸我吗?”

    陈平安笑容灿烂,“当然!”

    阮秀凝望着少年的笑脸,收回视线后,望向小镇那边,她说了一句让人一头雾水的话,“没有变,真好。”

    恐怕只有圣人阮邛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和深意。

    或者前一任圣人齐静春知道一切,可能某个老人也依稀看出些端倪,但是都不会说什么。

    阮邛的女儿阮秀,自幼就是天赋异禀,真正的千年不遇,绝对不是寻常的修行天才可以媲美,以至于阮邛不得不自立门户,脱离风雪庙,跑到骊珠洞天遭罪,为的就是借助这方天地的术法禁绝,来遮掩隐蔽阮秀的出类拔萃,或者说是在尽量拖延女儿“木秀于林,峰秀于山”的时间。

    这位手腕上有一尾火蛟化作镯子盘踞环绕的青衣少女,不单单是火神之体那么简单。

    因为在少女的眼中,她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事,跟所有人都大不相同。

    她可以直接看到人心黑白,看清楚因果善恶,看出气数深浅。

    少女眼中,天地之间,色彩斑斓。

    这意味着阮秀的证道之路,会更加坎坷难行,当然一旦证道,阮秀的成就之高,大道之大,根本就是不可估量。

    所以当初在青牛背,阮秀第一眼看到岸边少年,之所以没有退避消失,就是因为看到了陈平安的“干净”。

    偌大一座骊珠洞天,世间百态,只有这个陈平安,孤零零一个人,纤尘不染,就像一面崭新镜子。

    所以阮秀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喜欢偷偷观察陈平安心湖的细微起伏,悄悄感受他的喜怒哀乐。

    对于这位吃货姑娘而言。

    少年就像一道最好吃的“糕点”了,她很喜欢,喜欢到舍不得吃的那种。

    她很担心陈平安这趟出门远游,人心会变,心湖会变得浑浊,心路会泥泞,沾染那些不好的习气和繁乱的因果。

    现在看来,陈平安确实变了一些,但还是很好的。

    阮秀如释重负的同时,就更加喜欢陈平安了。

    看吧,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一路走到泥瓶巷,走入那条狭窄阴暗的巷弄,即便青衣小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仍是瞠目结舌,自家老爷就在这条破烂巷子里长大的?

    阮秀娴熟地开锁推门,打开院门之后的屋门,连同刘羡阳和宋集薪两家一起,总计三串钥匙,她一起递还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起后,跨过门槛,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屋子,很整洁,窗台那边竟然还放了一盆不知名的小巧草木,在寒冬时节绿意郁郁,让人格外意外之喜。

    陈平安正要开口说话,阮秀已经笑道:“可别再说谢谢了啊。”

    陈平安有些尴尬,将背篓放在地上,将那沉重行囊拿出搁在桌上,蹲在地上,摸摸索索,最后拿出一块小竹简,站起身后递向阮秀,赧颜道:“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外边城镇吃的东西倒是很多,可我怕压坏了,时间放久了也不好,实在没办法,就做了这个,别嫌弃啊。”

    阮秀愣了愣,接过那块巴掌大小的青绿竹简,入手沁凉,低头凝视,发现原来上边刻了一行小字,“山水有重逢”,写得端端正正,认认真真。

    阮秀笑得眯起眼眸,用手指肚轻轻摩挲那些刻字,低着头说道:“我很喜欢。”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这都行?

    圣人独女,就这么一块破竹简,一行破字,就喜欢?

    大爷我之前的几百年江湖,是不是白混了?

    记得以前水神兄弟,看上一位眼高于顶的山上婆姨,送给她成堆的财宝,光是跟自己就借了好些品相不俗的法宝,可从没见那娘们咧一下嘴啊,东西全盘笑纳,好脸色一个没有。

    当着阮秀的面打开布囊,露出一大堆石头,零零散散怎么都该有八九十颗,里头还有一只稍小的棉布袋子,打开之后,还是石头,但是色泽绚烂各异,大小不同,只有十余颗。

    粉裙女童如遭雷击。

    青衣小童两眼放光,狂咽口水,恨不得饿虎扑食,全部吞下肚子,说不定之后走出这条破巷子,自己就已经是真正的大爷了,这么一座小山的蛇胆石,莫说是八境,九境十境都有希望!但是一想到身边还站着一位爹是圣人的姑娘,青衣小童这才忍住杀人越货的冲动。

    陈平安拣选出两颗上岸后始终未曾褪色的蛇胆石,一颗色泽桃红,晶莹剔透,一颗乌青厚重,分别递给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然后再拿出四颗普通的蛇胆石,对半分送给如获至宝的两个小家伙。

    粉裙女童还背着那只书箱,这会儿一手兜住三颗蛇胆石后,一下子哭了,抬起手背狠狠擦拭眼眶。

    青衣小童死死盯住手上的蛇胆石,满脸陶醉和痴迷。

    陈平安一拍脑袋,笑着又去拿出一对模样色泽相差无几的上等蛇胆石,通体鲜嫩黄色,质地细腻如冰冻住的羊脂油水,依旧是一人一颗赠送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青衣小童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应该有两颗,接过手后,傻呵呵笑着。

    粉裙女童不敢伸手去接,“老爷,说好了,我只有一颗好的蛇胆石啊。”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我是谁,你的老爷唉,送你东西还需要理由?赶紧收好。”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拿住后,愈发哭得稀里哗啦。

    青衣小童一脸矛盾神色,既有狂喜,也有幽怨,试探性问道:“老爷,也多打赏我一颗呗?”

    陈平安笑道:“以后如果不再欺负她,我就送你。”

    青衣小童使劲点头:“我今天肯定不欺负傻妞儿,明天就给我呗?后天,最晚大后天送我,老爷,行不行?”

    陈平安反问道:“你说行不行?”

    青衣小童一咬牙,转头对粉裙女童郑重其事道:“傻妞儿,我接下来一个月都不欺负你。”

    陈平安气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最少一年时间。”

    青衣小童故作委屈,其实在心里偷着乐,对于咱们这些蛟龙之属而言,一年算什么,一百年光阴都不算长的。

    陈平安又不是真傻,只是懒得计较青衣小童那点弯弯肠子而已,毕竟这一路行来,有他们相伴,走得一点都不寂寞,陈平安其实很感激他们两个,转身重新收好大小布囊后,阮秀也已经收好那份礼物,屋内两大两小,围着桌子各坐一方。

    阮秀提议道:“去铺子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看过了铺子,我刚好去趟福禄街李家大宅,有个东西要送给李宝瓶的大哥。”

    是那条金色的过山鲫。

    锁好门一起离开院子,那条活蹦乱跳的过山鲫,装在一只小陶罐里,陶罐里装满了阮秀从铁锁井那边挑来的井水,过山鲫总算是名副其实的如鱼得水了,在里头肆意游窜,欢快异常,不断溅射出水花,青衣小童刚刚吞下一颗普通蛇胆石,便想着好好表现自己,主动捧过陶罐,被水花溅射到身上后,突然震惊道:“这井水……有讲究啊。”

    阮秀点头道:“可惜铁锁井如今被外乡人买下了,老百姓已经不可以去挑水,靠近都不行。”

    她去挑水,当然没问题。

    青衣小童在铁匠铺子受过惊吓后,已是风声鹤唳,再不敢横行无忌,听闻噩耗,差点要捶胸顿足,只好碎碎埋怨陈平安为何不早点买下水井。

    阮秀轻声问道:“不然我去找人谈谈看?如果你愿意的话,说不定可以买下那口铁锁井。”

    陈平安赶紧摇头:“不用,而且我如今也没钱了。”

    阮秀欲言又止,眼见着陈平安神色坚决,只得打消了心中的那个念头。

    临近骑龙巷,陈平安说道:“有个名叫石春嘉的小姑娘,好像就是其中一间铺子的掌柜女儿。”

    阮秀有些迷糊,“我不知道啊。”

    少女不在意的事情,其实很多。

    当两间铺子的伙计师傅,听说店铺真正的主人露面后,都过来凑热闹,多是老实本分的妇人和少女,见着陈平安后,难免有些失望,陆陆续续返回铺子干活。倒是他们对着阮秀喊掌柜的,让少女有些羞赧。

    陈平安在压岁铺子坐了一会儿,喝了热茶,有些无地自容,因为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反而是阮秀有条不紊地询问相关事宜,入账多少,盈利多少,陈平安看着脸色认真的青衣少女,他挠挠头,开始觉得自己的礼物,送得太马虎不用心了。

    动身去往福禄街之前,阮秀看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跟陈平安轻声叮嘱了一句,“福禄街和桃叶巷如今大变样,搬来很多外乡人,其中李家比较特殊,他们家老祖成功跻身十境,按照大骊先帝颁发的恩赏令,当今天子给李家赐下了两个恩荫名额,李氏子孙能够直接获得两个清流官身,不知为何,一个在京城当了官,留在家里的那个,却拒绝了,所以福禄街最近气氛有点怪。”

    陈平安想了想,让两个孩子留在铺子,自己捧着陶罐去往福禄街,而且没让阮秀带路。阮秀也没坚持什么,返回铁匠铺子。

    少女离开小镇,走向不知走过多少次的石拱桥,廊桥早已拆去,如今老剑条都已消逝不见,曾经有好事之徒试图搜寻,希冀着又是一桩聊胜于无的机缘,只是徒劳无功。

    对于忙忙碌碌、暗流涌动的龙泉郡而言,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了太多太多,需要谋划的千秋大业又是层层叠叠,哪里顾得上这种小事。

    阮秀走在石桥上,情不自禁地掏出那块竹简,高高举起。

    五个小字,百看不厌。

    她突然觉得如果能在背面再刻上一行字,就更好了。

    比如“陈平安赠阮秀”?

    小镇上。

    陈平安再一次踩在青石板路上,一座座高门豪宅如山脉绵延,相比之前的一次次送信,如今回头再看,陈平安自然而然就看出了更多的意味。

    陈平安这才刚刚走到李家门口,就看到有个青衫男子站在那边,笑望向自己。

    不知为何,看到这位满身书卷气的年轻男子,陈平安就会想到那次去学塾送信,回首望去,当时眼中见到,正站在学塾门口的齐先生。

    一模一样的风采。

    恍如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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