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帝随手拿起一张,打开扫了几眼,那表情和语气轻松地不含一丝怒意。
对盛元帝而言,这些无比寻常,如今回想起来甚至还有些有趣。
几乎每一个夫子都被墨玖安气得火冒三丈,有几个差点气晕,那画面十分滑稽。
“谁让他们迂腐又无理,辩论不过就向父皇告状,什么气度”墨玖安吐槽道。
“嗯,玖安说的有道理”,盛元帝肯定地点点头,盖上盒子递给了德栩,“近日来,朕时常想起过去,你以前是真调皮,曾有一度,连太子都被你带坏了,竟敢逃课,把袁太傅气的够呛”
盛元帝双眸在回忆里逐渐变得明亮,嘴角随之绽放一抹温暖的笑容。
墨玖安却脸色微变,默默垂下了目光。
沉默了几息后,她才开口:“都是过去的事了”
很明显,墨玖安不想提及这段过去,盛元帝也能察觉到这一点。
盛元帝回过神,眼神里添了几分郑重:“玖安,他终归是你兄长”
“但他没拿我当妹妹”,墨玖安脱口而出,眼底的温存也彻底散尽。
她抬眸回望,语气不含情绪:“父亲今日找我来,有何吩咐?”
这场父女之间沉默的对视,最终由盛元帝终结。
他微微垂头闭目,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德栩会意,看准时机恭敬开口:“玖安公主,请接旨吧”
盛元帝依旧沉默着,很显然,这是他的授意。
他的神情有些复杂,墨玖安具体看不出是什么,仿佛这张圣旨是在几经犹豫之后才做出的决策,他眉宇间隐约流露着几分煎熬。
墨玖安心脏渐沉,隐隐有股不祥的预感。
她默默走下台阶,朝盛元帝下跪,垂着眼眸静待德栩宣读圣旨。
可德栩并没有那么做,反而走到墨玖安身前,双手奉上圣旨,意思是让墨玖安自己看。
墨玖安看了。
无需全篇阅览,就凭前几句就能猜到圣旨的内容。
墨玖安没再往下读,视线极快地越过那些客套话,径直寻找另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关乎她下半生的名字。
她找到了。
然后,她的目光定刻在那三个字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随着墨玖安的大脑渐渐清晰,她眼里的光也一点一点地黯了下去。
她脸上的表情不是欣喜,不是感恩,而是沉凝,是若有所思,是捋顺了前因后果之后的心凉。
早在拟诏时,盛元帝就已猜到墨玖安会是这样的反应。
可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对眼下的局势而言,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盛元帝没有催她,而是耐心地等她消化情绪。
终于,墨玖安缓缓抬眸,了望那高位处威风凛然的皇帝陛下,坚定地说出了那三个字:“我不嫁”
相比一旁满脸惊讶的德栩,盛元帝没有太大反应。
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墨玖安会抗旨,即便圣旨上写的,是容北书的名字。
盛元帝久久凝望。
竟不知何时,他的女儿已经长成大人,眉眼间的锐气,眼里的坚韧与固执,像极了故人。
盛元帝默默敛下目光,无奈叹了口气。
他的手指轻轻一抬,德栩就拿出了另一张诏书,给墨玖安递了过去。
这一张不是圣旨,从外观上看,应该是北凉皇室惯用的绫锦。
墨玖安心中有了猜测,打开一看,果然如她所料,又是一张决定她后半生的文字。
“父皇这是在逼我?”
空旷的殿内,她冰凉的质问声响起,将殿内的气氛也压低了不少。
“要么嫁去北境蛮荒之地,要么嫁给我心爱之人”,墨玖安没等盛元帝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着,暗淡的脸上勾起一抹冷笑,“相比和亲,嫁给容北书看似是个完美的选择,只可惜,女儿不傻”
话落,墨玖安将北凉的和亲文书随手扔向德栩,德栩一惊,急得差点魂都没跟上。
不过好在德栩身手快,关乎两国和平的文书落地之前,德栩稳稳接住。
这世上敢扔如此重要的东西的,除了当朝皇帝,也就只有玖安公主了。
德栩有些后怕,紧紧握着文书长舒一口气。
殿内,无人指责墨玖安过分的行为。
盛元帝脸上也不见愠怒,只是相比方才,多了几分痛苦与无力感。
盛元帝挥了挥袖,德栩便乖乖收好文书,退了回去。
“父皇这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墨玖安直言说出了心中所想,目光也毫不避讳地盯着盛元帝。
即使是跪着,她的背脊依旧挺的笔直。
“生怕容氏变成第二个谢氏,所以急着卸磨杀驴?”,墨玖安紧紧注视着父亲的双眼,嘴角的冷笑扩大了些:“可鸟未尽,兔尚存,这世家余晖,父皇打算换谁来灭?墨粼吗?”
这是墨玖安第二次对盛元帝如此不敬。
第一次,是在八年前。
也就是她刚获救的那一日,在她母亲的尸首面前。
那是墨玖安与盛元帝第一次见面。
这个自称是她父亲的男人,对刚失去母亲的墨玖安而言并没有生出亲切感,反而激起她满心戒备。
在极端的悲愤与恐惧之下,她枯瘦的身躯护住母亲的遗体,不让那个陌生男人靠近。
可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何抵挡得住心急如焚的成年男人,所以,她甚至出手伤过他。
墨玖安刺刀的那一瞬间,那个陌生男人身后的士兵霎时挥刀向她冲来。
可那时的墨玖安管不了那些,即使是死,她也绝不会让任何人靠近母亲。
她得逞了。
因为她的父亲,并没有躲。
利刃刺进左肩,盛元帝生生扛住了那一刀,与此同时,他将女儿抱进怀里,用自己宽大的身躯,挡住了身后赶来护驾的士兵。
“退下!”
墨玖安的耳畔传来那个陌生男人的怒吼声。
那时的她,心早已灭,只剩下一副遍体鳞伤的躯壳,而这副躯壳,竟感受到了一股温暖,和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
自那时起,墨玖安也像其他孩子那样,有了一个父亲。
回宫后,她有了兄长,弟弟和妹妹,一个还算完整的家庭。
而后来,她又一点一点地失去了这一切。
皇宫里,何来亲情?又何谈家庭。
这八年来,墨玖安看清了金碧辉煌之下的私自与无情,却唯独落下了这个皇宫的主人,她的父亲。
他是旋涡的中心,是这一切的起因,又如何能不一样呢?
“又或者,父皇忌惮的根本就不是容氏,而是我”
大殿之内,龙椅之下,墨玖安跪在地上,忍不住鼻头发酸,喉咙发紧。
最后一句,她说的有些有气无力。
看着女儿这般模样,盛元帝的心口如细针刺,禁不住皱眉,“玖安”
他浑厚的声音唤了一声,本意是安抚,可落在墨玖安耳朵里,却偏偏生出了警告的意味。
墨玖安的心又凉了几分,她微低下头眨了眨眼,硬生生逼退了眸中的水雾。
再抬头时,她直视盛元帝的眼睛,毫不掩藏眸里的寒芒。
一旁的德栩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墨玖安收不住脾气,激怒盛元帝。
而蒙挚直直望着墨玖安,透过她,蒙挚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盛元帝。
曾经那个不受宠的六皇子也像此刻的公主这般满心悲愤,满目凌厉,浑身上下散发着不服输的韧劲儿。
当然,还有一股天生的王者气息。
像盛元帝这样骨子里散发的无形威势,蒙挚不曾在太子身上见过,不曾在三皇子身上见过。
而今日,竟在玖安公主身上,蒙挚瞧见了那熟悉的感觉。
“驸马不得担重任,大理寺担纲权柄,重中之重”,墨玖安咽了咽唾沫,强压下喉咙的不适,质问道:“父皇不仅利用他,利用完还要将他逐出官场,下一个是谁?容长洲吗?”
“玖安”,这一次,盛元帝的语气确实带了提醒的意味。
可墨玖安哪管得了这些,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让儿臣猜一猜,父皇打算怎么罢免容长洲?等他下一次直言进谏之时,父皇不再虚心反思,而是大发雷霆,治他个不敬之,罢了他的官?父皇打的真是一手好算盘,全为墨粼铺路”
“墨玖安!”
终于,盛元帝拍案而起,他眉头紧锁,下颌紧绷,一看就是在极力克制着情绪。
“父皇也知道我姓墨!”
只是,墨玖安不是墨粼,更不是墨翊。
喊全名这种方法,对墨玖安并不管用。
恰恰相反,盛元帝的这一声怒唤,反而会引起墨玖安更强烈的反应。
墨玖安近乎喊出声,话已出口,她自己先愣了一瞬。
她看到丹陛之上的盛元帝也明显怔住,便暗暗顺气,等胸口的愤懑稍许平复一些,才继续开口:“我身上流的也是父皇的血,和墨粼墨翊一样,我也是您的亲生骨肉”
“可你是女儿”
这几个字说出之前心先痛,可盛元帝没有办法。
有些事,该抬到明面上,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祖宗规矩不可改”
盛元帝的声音裹挟着几分怅然。
墨玖安静静地瞧了他片刻,眸里的波澜也渐渐平息。
“规矩是人定的,那就能改”
墨玖安平静地说着,盛元帝从她的那双眼里,见到了连他都无法撼动的决心。
“就由我来改”
最新网址:xiashuk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