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为什么突然决定要把洪庆从陈林氏身边接走,两个人互相瞧一眼却谁也没再多问。
孙嬷嬷替玉樱道过谢,然后领着洪安出去换衣裳。
陈寿礼不作声地沉默一会儿,纹香给他沏上杯新茶后站在旁边。他忽然醒过来似地对纹香笑道:
“你坐罢,以后不用这么站规矩似地,毕竟和以前不同了嘛。”一句话说得她满脸通红,嗔怪地盯了一眼。
正要说话,孙嬷嬷领了玉樱进来道谢。
陈老爷点点头,仔细打量玉樱,见她出落得比以前更苗条,小臂以下有些发胭红色的痕迹,用两手不住遮掩着,令人看了颇起怜惜之意。
他觉得自己不便多说,只勉励几句便叫她退下,回头吩咐孙嬷嬷:
“那手上是冷水浸的吧?没想到为件小事让她受这么大罪!
找药房开些膏子给她抹抹,好歹也是到前边来做事,假如来客见到还以为我们待下人多刻薄哩。”孙嬷嬷连声应着出去。
才安静些唐牛又来了,说了一大堆河东各处的收成,还有些听来看到的灾民流离情形,弄得陈寿礼直皱眉头。
“有这样严重?看来旱情加上蝗灾河南、淮北今秋是要吃大苦头了。去年中原一场大战死了那么多人,上天不怒才怪!却不晓得政府怎么救济,不要酿成大乱子才好。”
“是呵,”唐牛附和道:“我在外面到处都听人讲红军和苏维埃的事情,人心浮动得很。大家都没指望眼下的收成,好多人家怕要外出逃荒呢。
官府只在县里设立粥棚,少数大户虽然也开了义棚,可依我看僧多粥少管不了多少用!
那些红军趁机在流民当中招募壮丁,经常敲豪绅、摸厘局和警察的哨卡,甚至于搞军队的埋伏,似乎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不过沿河这一带目前还算平安,据说颍川附近有股红军的游击队,闹得才凶!”
“刘文集今年的收成怎样?你方才说他们那里没有遭灾是不是?”
听他突然提问唐牛楞了一下,忙答道:“那里临水、潮湿且地势又低,所以倒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村里几个大户说就算大灾年头可租子一粒也少不得,死咬着不肯放手,难为得佃户们成天吵吵,连带咱们的佃户也很不安。
好像还有人在鼓动抗租。因为我只停留了两晚,具体的内情没来得及细访,所以不大清楚。”
陈寿礼听罢微笑,对纹香说:“唐牛也历练得不错了,你看现在回话多么明白。”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朱泰的声音在外面问:“老爷在休息么?听我家里的说您找我有事?”
“唔,进来吧。”陈寿礼端起茶杯来低头吃茶。
朱泰弓着腰走进屋,这是他在赵家做跟班时养成的习惯,却显得人十分猥琐,陈寿礼因此也甚不喜他。
此人尖尖的下巴,有一对珠子般乱转的小眼睛,两撇稀疏的鼠须。
戴着一顶玛瑙攒顶的瓜皮帽,身上是蓝色宁绸蝠纹长衫,外面套件绲边马甲,黝黑的面颊,形象恰似钟馗嫁妹里的开路小鬼。
陈寿礼得父亲的传承养成生活淡泊的习惯,四季都是布衣布褂打扮。所以见他这样一身穿戴已自皱起眉头,心里老大的不悦。
“朱泰,我有事要你去办。”
“请老爷吩咐。”
“今天唐牛从对岸回来,说起刘文集的庄子上很有些令人担心的情形。
倒不是讲收成方面,而是有人煽动抗租影响了咱们佃户的情绪,如果不及时制止,怕就酿成一场乱子,所以我打算让你去瞧瞧。
没事便罢,有事你随时可以在那边照应。之前家里是因为缺人手把你叫回来,现在又让你回去,倒像我们反复无常似的。
不如你把老婆、孩子也带去,定下心来帮我管好那边。如何?”
“老爷的话我照做就是,不过她们就算了吧,碍手碍脚地。”朱泰苦着脸央求,一面转动眼珠心里盘算这趟能够捞足多少好处。
陈寿礼笑了:“你是怕没了她那份月钱吧?我早替你想过。
瞧,眼看收租的日子将近,哪家佃户都会有一份孝敬,这本身就是很不得了的一大块,她那几个月钱算什么,你还怕这个庄户头做亏了不成?
我问过了,刘文集今年收成实际不错。你过去以后先见见本地几位乡绅,打听一下他们各家的主意然后尽快报过来,咱们好订下今年的例。
老朱呵,让你带家里过去不为别的,既能让你心无牵挂,而且我也图家里人少清净些。你可不要多想哦。”
朱泰张张嘴巴,却反驳不得,只好垂头丧气地答应了退下去。唐牛看他出门了,急忙走近些轻声问:
“东家,当初就因为这小子在刘文集仗势欺人太过才让他回来的,如今这个情势却要放他仍去做庄户头,这是为什么?
只怕他好事不成倒弄得更收不了场呐。刚才我就想说,可纹香姐在后头拉我袖子没让。这件事您还是再琢磨琢磨吧?”
“看你牛脾气又来了不是?”纹香嗔怪道:“老爷自有他的考虑,难道要你提醒?”
“唔,这倒是。”唐牛不好意思起来。
寿礼站起身拍拍他结实的肩膀,说:“别担心,他再折腾还能翻几个跟头来?先不管怎样,我眼不见为净了再说!”
唐牛不明白这番话里的意思,看看纹香似乎也没有要给他解释的样子,只好不得要领地抚摸着后脑勺。寿礼踱了几步,转过身来问唐牛:“你在外面见到的兵很多吗?”
“多极了,不但有保安兵、警察、义勇队的团丁,还有政府的军队。听说好多队伍源源不断从淮北、苏北往西来。老百姓都说要打大仗了!”
听唐牛这样讲陈寿礼越发沉默。在他心里有许许多多的担忧,弟弟们的生死、乡亲们的粮食、今年的收成、肯定增长的各种捐赋、不断汹涌的民心等等。
他一会儿想苏先生的事,应及早采购并安排他回山里去以避免风险;一会儿想如何利用洋人保护自己的村庄免去战火的危险;
一会儿又想起病榻上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陈林氏。
心里不得清净,也无法清净!
从“清净”二字上头忽地想起已经有好一阵没去看玉清了,也不知她现在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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