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离开了。但梧惠和莫医生都知道,他并未走远,而是留在二楼时刻监视他们的动向。梧惠的声音压低了几分,说:
“凉月君应该没有离开过。他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很可能就在楼上,但因为不确定我的身份,所以不愿轻易示人。”
和许多人没有熟到那个份上,还真是艰难。梧惠以前从来没觉得自己跟谁的关系多好,也没有刻意去经营、打理、维护跟谁的感情。但不知不觉,在曜州生活的这两年,竟已为她积累下许多人脉。这些东西在一夜间忽然消失,突兀的落差感令她感到极大的不悦与不便。
“所以你又没见到这个朋友。是他吗?那个六道无常。”
“不是。”梧惠拨弄着菜,“其实我也没什么自信了。”
“那你今天,究竟是想做什么事呢?”
“嗯……确定一些事吧。”
说罢,窗外传来了钟声。声音十分渺远,但仍清晰可见。钟楼坐落在宿江对岸,若是夏天水势最为汹涌时,便完全听不到钟声了。
梧惠看向窗外。霏云轩凭江而建,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宽阔的、奔流不息的宿江,还有江边劳作的人们。再远处,对岸的农田光秃秃的,除棕黄的土壤外什么也没有。唯独钟楼在正午的阳光下披上金纱,直视太久甚至会让人的眼睛有烧灼的感觉。
“从这里,还有城中沿江的富人区,都能看到这座钟楼。”
梧惠忽然这样说。莫医生接茬道:
“嗯。是公安厅厅长的父亲羿帅捐款修筑的吧。听说造价不菲,但选址就不能设在繁华地带了。也有人说,是考虑风水相关,更多人觉得是预算不够。”
“我有个想法。我知道下午该去做什么了。”
“什么?”
“你有思考过这样的事吗?”梧惠问他,“人不能想象出自己没见过的事物。”
“抱歉,我不太明白。”
看着莫医生茫然的神情,梧惠便解释起来。虽然她觉得这么做并无意义,但多说这么几句也没什么影响。不如说,她是在借机给自己梳理思路罢了。
“嗯……很多人应该都有这样的体验:就是在做梦到了最精彩的部分,会忽然醒来。”
“哦,你是说这种事吗?”莫医生浮现了然的神色,“那我明白了。因为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大脑没有任何经验,无法模拟出实际的情况。往往到这个时候,人们就会醒来。而且越接近苏醒的状态,梦的收尾节奏便越快。这也是为什么剧情总是愈发荒诞。”
“而且人们对这种荒诞是没有自觉的。当意识到事情过于离奇时,梦境的主人也该醒来了。”说这些话的时候,梧惠仍望着窗外,“还有一点……在梦里死去,人也会醒来。”
“严格来说,是死前的那一刻吧?”
“对。我想,是因为没有人经历过死亡。”梧惠正过头看向他,“所以人们无法设想自己的死亡是什么境况。于是,人们在死前的一刻睁开眼睛。”
莫医生的表情警觉了起来。
“我劝你别再想那些危险的事……”
“唉。你不要误会,我既然答应过你,自然会老老实实的。我只是在想另一种可能。如果我尽可能去见那些难以见到的人,去我不曾去过的地方——甚至是曜州城之外,这个世界是不是就能露出什么破绽?”
“唉……”莫医生也重重地叹息一声,“你终归要去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死了。”
梧惠有时候真觉得,眼前这家伙是莫惟明本人。除了他,别人也说不出这般怪话。
“我要去那边。”梧惠伸出手,指向钟楼的方向。
“钟楼……?那地方,没人去过吧?不如说曜州的北城区都住不了什么人。”
“还是有很多人的。我猜,寻常人大约不被允许登楼,但我想试试。”
梧惠不是与莫医生商量,而是通知他自己的下一步计划罢了。趁角落里窥探的角还没有进一步动作,他们付了钱,离开了霏云轩。出发前,梧惠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接近下午两点。近霏云轩的渡口价格不菲,过去的她不会做这种选择,但时间更贵。
还有一点好处:从霏云轩到钟楼很近。从这里下船,不用走太久。等他们靠近钟楼下,已经过了一个钟头。
“光是在江边等就不知花了多久。不知羿帅什么时候行行好,再捐点钱,建一座跨江大桥。”莫医生揶揄着,“一定会有人专接桥上往返的活计。这样一来,可比坐船快多了。”
“不过羿家人,为什么要建这么一座钟楼呢。而且近看比远观更气派……真没想到。”
“不知道。可能城南有教堂了吧。”说到这儿,莫医生自己也犯嘀咕,“不过到底教堂建设得更早,还是钟楼更早呢……”
“反正到点儿了一起响。”
“你知道吗?教堂的钟是有钟舌的。敲响他们的方式并不一样。”
“但都需要人来敲,不是吗?”梧惠抬头看着钟楼,“说明这儿一定有人长居。”
若真如此吗?莫医生不敢肯定。这附近荒无人烟,只有零散的砖房贴着纯白的瓷片,沿江而建,距离比江边的树稀疏太多。相较之下,钟楼的存在是如此突兀。
他们离钟楼越来越近了。若放在宿江南岸,这种三层楼的结构并不算高耸。但在这平坦广袤的地界,它就显得十分高耸了。钟楼整体是砖木结构,基座由青砖白灰而砌,每一层楼都有一重屋檐,每一重屋檐都铺着黄色的琉璃瓦。在过去,只有皇家建筑或陵墓才能使用这种色彩。在阳光最盛的时刻,人们总能对这满目的金色赞叹不已。三角攒尖式的屋顶上,数条垂脊向上延伸交汇,上覆锥型的宝顶,破云之势直指青天。
这建筑越是恢弘靓丽,便越让梧惠想不明白……羿晖安的父亲消耗这般人力与钱财,给这城市打造这样一座花瓶,究竟用意何在?
他们不会做没有利益的事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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