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天!你就瞧吧!’”皮埃尔模仿着父亲的腔调:“人人简直像发了疯,大喊着冲到河边‘杜河!静静的杜河!我的爹娘!养育我的恩人!乌拉!啊啊啊啊!’”
皮埃尔忍不住发笑,眼圈却泛红。
不是杜萨克的狼镇人听到这里,眼睛也变得湿润,鼻头发酸。
皮埃尔继续讲:“他们把制帽、军服、枕套、靴子通通扔进河里。他们平安回家,于是便犒赏杜河。下游的爹娘妻儿看到一顶顶制帽像天鹅一样从上游漂下来,就知道自己的亲人到家了……”
皮埃尔摘下帽子,使劲扔向大角河。
黑色的帽子顺着蜿蜒的河道转了几个弯,消失在芦苇之后。
其他人也纷纷照做,他们声嘶力竭呐喊:“爹!娘!我回家了!”
皮埃尔走到河畔,想要洗去身上的尘土。
望着水中倒映出的脸庞,皮埃尔几乎认不出那人是谁。
那人目光忧郁,紧紧皱着眉头,眼窝深陷进去,颧骨消瘦地凸出来。
皮埃尔触摸着自己的脸庞,他有些记不得自己原本的模样了。
几次目睹伙伴阵亡之后,他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半分怜悯。他变得铁石心肠,对敌人冷酷无情。
可是他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欢笑,他也很难再注视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
在此之前,他牢牢扞卫着杜萨克的光荣,一有机会便表现出忘我的勇敢。
他怀着冷漠、蔑视的心情拿别人和自己的生命当儿戏。
因为作战勇敢,他得到四次嘉奖令、三枚奖章。
而现在,他当了逃兵。
但是那些都已经无所谓啦,因为他回家了。
皮埃尔跃上马鞍,朝着米切尔庄园狂奔。
灿烂阳光一扫冬日阴霾,天空湛蓝如洗。
山川河流早已解冻,泥土中散发着草芽萌发的新鲜气息。
燕子已经从维内塔和联省回家,成双成对在老地方筑新巢。
大雁的队列掠过这片土地,向着荒原飞去。
在皮埃尔的记忆力,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家里都会很热闹:
爸爸和车把式们会把长鞭抽得“啪啪”响,驱策挽马在地上犁出一道道沟。其他雇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小心翼翼撒着烟种。
妈妈会围出小片菜园,撒上荨瓜、南瓜、黑豆、柿子的种子;
西北面是家里的麦田,麦苗已经返青,正要锄草补肥。
沉浸在回忆中的皮埃尔倏忽惊觉,橡树后面的米切尔庄园寂静无声。
没有马儿的嘶鸣,没有正在劳动的大伙唱着的号子,没有人烟。
平坦肥沃的土地如今荒芜着,杂草胡乱地生长。
皮埃尔的心中无比恐惧,他发疯一般抽打战马,越过围栏,径直奔向大宅。
“爸!妈!”皮埃尔大喊:“我回来了!”
小杜萨克翻身下马,健步冲上台阶,猛地撞开正门,带着哭腔寻找:“爸!妈!我回来了!”
“哗啦”,盘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门厅内的斯佳丽扑进他怀中,失声痛哭。
“没事!别怕!”皮埃尔紧紧拥抱着妹妹:“哥哥回来了。”
皮埃尔看到他的母亲——他高贵雍容、典雅娇柔的母亲,就像寻常农妇那样用方巾裹着头发,身上穿着劳动用的粗布衣服,哭泣着朝他奔来。
皮埃尔揪紧的心放下了,他最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
他发誓,他从未见过母亲提起裙子那样奔跑过。
爱伦·米切尔捧着儿子的脸,像是捧着最脆弱的玻璃器皿,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亲、儿子和妹妹,三个人紧紧拥抱着,泣不成声。
这天晚上,爱伦为儿子煮了鸡蛋,热了牛奶,烤了面包。
皮埃尔终于得知家里的境况。
赫德蛮人入侵的消息传开之后,最开始征召的是杜萨克。
狼镇的杜萨克全都在名册上,他的父亲也在其中。
杜萨克们带着武器、骑着战马,集结出发。
杜萨村除了老头子和未成丁的小孩,成年的男人都走了。
还是为了防备蛮人,又要征召佃农、征募粮食、征发牲畜。
雇工们纷纷逃走,农民们把自家牲口藏进森林、把粮食埋进地窖。
征不到佃农,便抓走许多自耕农。
藏起来的牲口和地窖里的粮食也被找出不少,藏匿物资的农夫都被施以鞭刑。
热沃丹拼命搜集物资、征召部队以求自保,却没人在意狼镇这些外围的村镇。
动乱之中,狼镇零零散散来了几波赫德劫掠者。
赫德人或许以为又是几座不设防的小村庄,他们可以抢掠、歇脚。
但是狼镇各村有温特斯·蒙塔涅留下的民兵队,赫德人的散兵游勇没能占到便宜。
就像捕兽一般:六七个赫德劫掠者闯进村子,四面八方锣声一响,便把他们都用标枪扎死或是擒住了。
相比之下,给狼镇造成最多伤害的不是赫德人,而是帕拉图人。
不久之前,又发下来命令。
米切尔庄园需要缴纳动产税——即按照所拥有的土地的价值缴纳一定比例的动产税。
餐前祈祷时,皮埃尔左手握住母亲的手,右手握住妹妹的手,他难过地发现母亲和妹妹的手上都是伤痕
“我回来了。”米切尔先生轻声说:“都交给我吧。”
……
同一时刻,海蓝,纳瓦雷府。
紧张的气氛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燃,仆人们纷纷躲避,生怕引火烧身。
安娜坐在梳妆台前,低低垂着头。
“去修道院?”纳瓦雷夫人她捂着心口,胸膛剧烈起伏:“你到底发什么疯?”
安娜一句话也不说。
这是纳瓦雷夫人最害怕的事情,她的长女一旦以这幅模样示人,就意味着她心意已决。
而她的长女一旦心意已决,就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是一个非常死脑筋的丫头,她外柔内刚的优点这时反而成为最大问题。
“值得吗?你还这么年轻,值得吗?”
“你把所有的心都放在他身上,正是因为你们相处太短。你爱的是你想象中的他,根本不是现实中他的样子。真实的他会让你失望、厌恶,你明不明白?你会遇到更好的人的!”
“不过是一个男人,一百个、一万个男人也不值得女人放弃自己!”
沉默的安娜突然开口:“那你和爸爸呢?”
纳瓦雷夫人呼吸一滞:“我和你们爸爸是例外。而且我们结婚了!而且我们还有你们!而且你爸爸也不会让我去修道院!”
“我是自愿的。”
“你这傻丫头!”纳瓦雷夫人早已不复平日的从容优雅,她高高举起手臂,费了好大力气还是舍不得捆下去:“你怎么这么傻?”
从安娜的脸庞上,纳瓦雷夫人总是能看到亡夫的影子。
纳瓦雷夫人握着女儿的手,几乎是在哀求:“妈妈不逼你订婚了,也不急着给你找丈夫了,都随你。你不需要去当修女,不需要用这个办法。”
安娜的眼角滑下两行泪珠:“我只是想永远地为他祈祷。”
一滴一滴的眼泪从下颌滑落,落在她手上的染血信笺上。
她读了每一个词,她的手抚过每一个字母。
这其实不是信,这是温特斯·蒙塔涅写给爱人的日记。
在日记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荒原很冷,天空很蓝,我很想你。
但从这朴素单调的记录中,她看到他的笔迹在颤抖,她嗅到信笺上烧焦的味道。
日记主人逐步从第一人称转换为第三人称,从旁观者的角度描述一切。
他的精神越来越抽离,措辞也越来越冷漠,如同失去了一切感觉。
安娜仿佛在隔着时空触摸温特斯·蒙塔涅的灵魂,看到他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在无尽的黑暗中哭泣。
“他死的时候,是安详的吗?”安娜想要知道答案:“他在天堂吗?”
“因为他不在了,所以他永远都是最美好的样子。”安娜啜泣着说:“如果我也忘记他,那这最美好的他就彻底消逝了。”
纳瓦雷夫人感觉胸口很痛,道理已经讲不清。
她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哀声请求:“安娜,妈妈的心脏很不好,你不要这样刺激妈妈,可以吗?你先冷静一下,以后再慢慢决定,好不好?妈妈现在心脏很疼。”
安娜痛苦地垂下头。
纳瓦雷夫人愈发焦急,如果愧疚感也没法压垮女儿,那她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妈妈!你不要再逼姐姐了!”凯瑟琳冲进卧室,把安娜抱在怀里:“姐姐想要去修道院住几天,你就让她去住几天。我陪着她去!”
凯瑟琳又请求姐姐:“你想去修道院就去,但别急着发誓入院,好吗?我们先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安娜轻轻点头。
小姐太太们去女修道院暂住,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可以与修女们共同祈祷,但不需要发终身愿。
危机暂时解除了。
“好,去吧。”纳瓦雷夫人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
她恨铁不成钢地想:“我的女儿,我这么优秀的女儿,应该是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怎么就反过来了呢?”
想到这里,纳瓦雷夫人气恼地说:“别说那小子死了,就算他还活着,我也不准你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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