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甩带把球扔向弯弯,大喊:“弯弯,接住了!”
弯弯反应极快,伸锤接球,她练刀多年,手法细腻,手腕微沉使了个柔劲,将球上的劲力消去,偌大一个皮球滴溜溜地在她的铜锤上转,就是不掉下来。
两个蓝带军士扑向弯弯,弯弯勒马转向,带球狂奔。
与此同时,赵无极冲出重围,一个勒马横立,马蹄唰的一下踢出一片沙尘,挡住了这两个蓝带军士,大喊:“掩护他!”
又有几个红带军士横斜冲过来,将围追堵截弯弯的追兵一一拦下。
弯弯被这一挡,球从铜锤上滑落,她来不及伸锤接球,只得双脚脱镫往马背上一躺,纤细的足尖轻挑,将球踢高,随后坐直,再次以锤接球,马不停蹄地狂奔,竟是一秒钟都没有停顿。
这一下动作灵活飘逸,仿若舞蹈一般柔美,其中展示的绝高骑术,让所有的围观军士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就连楼誉都看得眼睛发亮,重重拍了记大腿,吼了声:“好!”
校场中的气氛沸腾到了顶点,弯弯却恍若未闻,一门心思只盯着不远处的球门,策马跑得似流星赶月。
“弯弯,弯弯,等等……”赵无极在身后着急大叫,弯弯此时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球门上,哪里有空理他。
一往无前地奔到球门前,铜锤轻摆,皮球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嗖地一下破空而去,准确地落入网中。
“球进啦!球进啦!”弯弯兴奋地大叫,小脸激动得通红,掉转马头奔回来,打算和队友们击掌相庆,却发现自己的队友们脸色尴尬,毫无兴奋的表情。
校场里的空气只凝固了一瞬间,随即爆发出不可抑止的狂笑,侯行践笑得几乎翻到地上,鲁志肃脸色铁青地看着他,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怒道:“笑什么笑,笑死你个浑蛋算了。”
弯弯迷惑地看向赵无极:“你们怎么了?进球了怎么都不高兴呀?”
赵无极表情仿若便秘,青白交错,从牙齿缝中憋出了几个字:“进错球门了!”
原来弯弯打进的是自家球门。
前锋营不战而胜,赢了一局,领队兴高采烈地奔到弯弯身边,恨不得抱着她亲两口:“弯弯,做得好,不愧是我们前锋营的人,连卧底反噬都那么精通。”
弯弯尴尬地站在场中,看着垂头丧气的同伴,愧疚得低头不敢搭腔。
高台上,楼誉看到弯弯原本发光的小脸像打了秋霜的树叶般蔫了,突然站起来,脱去黑貂大氅,道:“再打一场,这次我和弯弯一队,两个人,挑战前锋营和斥候营全部精锐。”
他内力雄厚,音量明明不大,却偏生压住了校场里喧闹震天的响声,传到了校场每一个角落里。
刘征非常后悔,怎么就把世子给忽悠出来了,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楼誉这种精力充沛恨不得拆天的人,躺了两个月已是到了忍耐的极限,如今有机会舒活筋骨,哪里会放过,自己真是脑子进了水。
见楼誉活络着手腕和肩膀往校场里走,拉都拉不住,刘征欲哭无泪,赶紧掉头去找宋百里,这个时候,也只有宋将军能劝得住他。
见世子亲自下场,校场里掀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滔天音浪震得边上新兵营的土坯营房扑簌扑簌地落了一层浮土。
早有好事的人牵来马匹,楼誉上马奔到弯弯身边,见弯弯还是一脸郁色,不由笑道:“知道我是谁吗,大梁国首屈一指的马球高手,出道以来从无败绩。”
一向腹黑的楼世子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少年脱跳意气,拍着胸口安慰:“别难过了,我和你组队,保管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弯弯抿了抿小嘴,犹豫道:“可是,我会拖你的后腿。”
都是男人,那些军官抿嘴的样子叫人想吐,弯弯抿小嘴的样子怎么就那么可爱呢?
楼世子觉得心跳又快了起来,懊恼道:“拖什么后腿,你的骑术比这些家伙好多了,何况还有我在,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弯弯对他的信任发自肺腑,出自真心。见他说得那么有信心,便也来了勇气,破涕为笑道:“行,有你在,肯定能赢。”
楼誉见她破涕为笑,心中愉悦,浅笑着缓缓道:“是有我们在。”
那边赵无极和前锋营的领队如临大敌,头碰头商议上场人选,五个人,他们两个肯定是要上的,剩下三个名额就在原来队伍里挑。
本来就是百里挑一的骑术尖子,这回再精中选精,挑选出来的五人完全可以被称为黑云骑最精锐的马球队。
赵无极看看周围,对队友的素质相当满意,这样的组合,不要说黑云骑,放眼整个大梁朝也是顶尖的,什么御林军、禁军、期门军、羽林卫、龙武卫,都找不出那么整齐高端的队伍。
什么叫神一样的队友?这就是。
而这边只有弯弯和楼誉两人。以二挑五,端的是好大的口气。
弯弯见对方兵强马壮、虎虎生威,心中难免惴惴。而楼誉骑马立于场中,嘴角微微翘起,丝毫不以为意。
“锵……”金锣再响,仲裁军士大声宣布开始,赵无极和楼誉两支铜锤顶住皮球同时轻移,移的是两个方向,楼誉的动作稍快,铜锤轻砸,球在空中划出弧线,砸向了对方球门。
驾!楼誉接着催马快奔,铜锤在空中灵巧一勾,便把球勾到。皮球在铜锤顶上滴溜溜乱转,一群如狼似虎的男子已经扑了过来,楼誉侧马偏蹬,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杀出重围,对弯弯叫道:“西北斜角等着。”
弯弯应声而动,催马赶到西北斜角,正好到位,皮球恰恰好凌空而至,她手腕一抖,接住球,已有对方骑士过来堵截,一锤打了过来,直取弯弯锤顶上的皮球。
弯弯手若初荷,轻轻舒展,动作极其优美,球沿着锤杆滚下,落到她的肩上,只见她肩膀微微一沉,那球便被卸去了疾飞的劲势。
“好!”见她身法实在美妙,围观的军士们如炸了窝的麻雀,大声喝彩。
楼誉已经冲出了重围,策马跑到弯弯身后。
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弯弯根本就不用回头,肩膀一震,将球弹到空中,随即铜锤轻敲,把球拨到自己后面。
楼誉哈哈大笑,铜锤一点,恰恰将球接住,半秒不停,疾奔对方球门。
他带球过人,吸引了对方大部分的兵力,对方五人从各个方向赶过来围追堵截,奈何他骑术太好,速度极快,引缰催马,偏偏就能抓住对方合围前的最后一个缝隙冲出来。
弯弯这边压力大减,瞄见楼誉百忙中扔过来的眼神,心有灵犀,驱动马匹,四蹄翻飞地冲到前头。
眼看楼誉距离球门越来越近,赵无极豁出去了,迎面冲过来,倔牛一般恶狠狠地撞过去。
楼誉速度不减,双方皆快如残影,眼看就要惊天动地地撞在一起,只听见两匹战马“希律律”长嘶,赵无极扭辔,楼誉提缰,两人都平地跃马蹿起七八尺高。
楼誉的马头恰恰偏过赵无极的巨蹄,人还在半空中,手里一抖,把皮球击向急冲上来的弯弯,大喊:“弯弯,接着!”
这一下避让衔接如行云流水,畅快淋漓,让人目不暇接。
“哗……”围观军士皆哗然,这也太精彩了。
惊叹之声还未落地,只见弯弯离鞍凌空跃起,足尖在空中抡出一个狭长的弧度,横扫过来,正踢中皮球。
啪的一下,球被踢入网中,几乎同时,弯弯从空中落回马背,稳稳坐定,纹丝不动。
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柳絮飞雪,簌簌落下,本已打扫干净的泥土地上,又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好球!”短暂的静默之后,场地里突然暴起了雷鸣般的吼声,军士们大开眼界,兴奋得握拳,大声呼喊两人的名字,以发泄心头的激动:“世子威武!……弯弯威武!……世子威武!……弯弯威武!”
弯弯转头看向楼誉,那人已勒缰驻马站在原地,肩头落满细细雪花,笑得神采飞扬,朗声赞道:“弯弯,做得好,我们赢了!”
弯弯细细回味刚才那快马奔驰、电光火石的场面,心中的快意不可言说,嘴角渐渐牵起一个美好的弧度,梨涡浅浅,漫天飘雪中,如雪莲绽放,冰清玉洁,美不胜收。
楼誉的目光穿过雪幕,凝视弯弯,竟看得痴了。
正在这时,一朵雪花飘进弯弯的战马鼻子中,战马鼻翼掀动,喷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猛地人立而起。
正好有个马夫过来牵马,没料到马匹突然受惊撅蹄子,脚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战马铁一样的蹄子凌空落下,眼看就要在这马夫身上踏出个洞来。
弯弯情急之下,清脆呵斥一声,紧紧勒住缰绳,双腿夹紧马匹,强行用身体的力量,将马匹硬生生拉开一个角度。
战马铁蹄偏转了一个角度,擦着马夫的脑袋落地,在地上的积雪中踏出深深的凹坑。
马夫惊恐万分,却毫发未伤。
弯弯整个人被强大的惯性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这一下奇变陡生,众人始料未及,惊呼大作。
楼誉脸色剧变,滚鞍下马,急奔过去,抱起弯弯,大吼:“军医……”
凉州苦寒,连下了几天雪,黄泥地被冻得像铁一般硬实,这一摔下来相当于砸在了铁板上,加上只穿了薄薄的短打戎装,弯弯的肩胛骨处已经隐隐渗出血迹,伤得不轻。
楼誉只觉得那血迹触目惊心,好像伤在自己身上,一向淡定自若的人顿时失了方寸,心痛得急吼道:“还不快去叫军医!”
弯弯白着脸,小手拉住楼誉衣襟,挣扎道:“不用,不用叫大夫,我没事,你不要叫大夫来。”
楼誉火大了,搂紧她,怒道:“这种时候逞什么能,让大夫看看,别把琵琶骨摔坏了,以后再使不出力气,你就哭吧!”
弯弯大急,拽过楼誉的衣服,赌气道:“不要大夫不要大夫,你敢叫大夫来,我……我……我就再也不理你啦!”
楼誉见她伤得心浮气躁,竟显露出难得一见的小女子撒娇之态,心里一瞬间柔软如棉。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面对这个小鬼的时候就是狠不下心肠,什么杀伐决断到了他面前都成了绕指柔,竟是不愿意违背他的意思,让他有半点不高兴。
可是,可是,弯弯明明是个男的啊!
楼世子再次深深地鄙视了自己,无奈长叹一声,铁臂横抱起弯弯娇小的身子,道:“好好好,不叫大夫,你随我回将军府,我替你上药,这总行了吧!”
弯弯大惊,在楼誉的臂弯里拼命挣扎:“不去将军府,不要你替我上药,我的屋子里有阿爹的伤药,要上药我自己就行,用不着你,现在就把我送回去。”
楼誉怕她掉下来,手臂用力箍住她不停挣扎的身子,又怕自己力气太大,箍疼了她,只得稍稍再放松些。
纠结无奈道:“行行行,都依你,你别乱动,小心摔下来伤上加伤。”
赵无极硬生生地刹住疾奔去找军医的脚步,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这个人是谁啊?是我们那个铁血征战、不怒而威的世子吗?
摔马在军队中再正常不过,想当初赵无极为了驯服大红,硬生生地摔了十九次,牙齿都快摔掉几颗,世子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弯弯今天摔得虽然狠,但在军中,这样的伤实在不算个事。又不是上京城里莲步轻移的美人,哪里就那么容易摔坏了?
眼见楼誉像抱了个易碎的瓷娃娃一般,小心翼翼地抱着弯弯,大步流星扬长而去,边走还边哄道:“是不是疼得厉害了,疼得狠就说,不要硬撑着,掉几滴眼泪我又不会笑话你,来来来,衣服借你擦眼泪,尽管用,别客气。”
几个中郎将听得傻了,本来世子在他们眼中,是天神一样的存在,无论守关还是征伐,韬略还是骑射,性情才能、城府心胸,无不是人中龙凤,今天竟然像变了个人。
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抱着个男子,心疼呵护打心眼里冒出来,毫不掩饰地摆在脸上,虽然这个男子还没长大,是个小男孩,但毕竟是个男的啊!这一幕实在太叫人吓掉下巴。
世子啊世子,你对女子一向敬而远之、心狠绝情,如今却对一个小男孩呵护有加,难道真的有那方面的特殊癖好?
几个将领面面相觑,都听到了对方胸膛里心碎的声音。
弯弯虽然被调进了前锋营,但是楼誉晕厥之后,大家慌乱无措,无人想起操办安排此事,她自己也不想搬去前锋营房,和一群大老爷们挤在一起,因此还一直住在马厩边的茅草屋里。
被楼誉抱回去后,弯弯就毫不客气地把凌南王世子赶出了马厩,也不管他强烈抗议和装出来的怒意,很有点恃伤而骄的味道。
见弯弯银牙紧咬,小脸涨红,踢被子赶人,楼誉实在拿她没办法,又狠不下心真的打她屁股一顿,只得恚怒地交代了几句不许乱动、好好养伤之类没有营养的话,怅怅离开。
是夜,雪下得有些大了,鹅毛飘雪密密匝匝地撒下来,不消一会儿,屋檐上便积了厚厚一层。
楼誉在书房里如驴子磨磨,来回走了百十圈。
锦绣端茶在一边看得眼酸,已经换了三次热茶了,世子一口不喝,一直这么心烦气躁地走圈,这是怎么了,打也西草原吐谷浑千帐部落的时候,也没见他那么焦躁不安过。
眼见雪越下越大,楼誉终于停住脚步,交代锦绣道:“上次皇上御赐的伤药全都拿出来,天宝斋的新鲜甜点多拿一些,全部打包。”
锦绣的速度很快,半炷香不到的工夫,伤药和点心就打成了包裹,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糕点还细心地用棉布包得厚厚的,免得热气散掉。
楼誉拎起包裹,满意地往外走:“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锦绣瞧瞧外面冰天雪地,心中诧异,世子伤刚好,风寒霜冻的,这是要去哪里?
有心劝一劝,但是凌南王府良好的家教让她深知要让主子随时随刻如沐春风,此刻见世子如同三军之前下决断,制定好了攻城略地的战略一般,心情甚佳,便知趣地不再多问,而是手脚利落地出去安顿好马匹,又将白狐毛大氅给世子披上。
楼誉即将出门时,想起什么,又转头道:“对了,上等的银霜炭也备个两筐。”
锦绣依言照办,两筐银霜炭就这么架在追风的马屁股上,可怜的神驹此时活像个滑稽的卖货郎。
楼誉看东西都备齐了,满意地扶鞍上马。锦绣目送世子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满心疑惑,劳烦凌南王世子深夜雪中送炭,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面子?
楼誉迎风赶雪,快马加鞭,直奔黑云骑大营的马厩。
本来咬紧牙关硬憋着不去探望,但管得住自己的脚,管不住自己的心。
雪越下越大,马厩里应该冷如冰窖了吧!那么冷的天,那个小鬼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乖乖敷药?有没有发烧?有没有躲着哭?
越想越是不安,今天若不去看一眼,只怕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漫天风雪夜里,困苦纠结了数日的凌南王世子楼誉,终于拿出了沙场秋点兵的杀伐果断。不管弯弯是男是女,从此要在他脑门上贴个字条—“楼誉所有,勿伤勿扰”。
这个人,他要定了,就算自己是个断袖,那又怎样?普天之下,只对弯弯一个人断!
马厩距离黑云骑大营约两里路,平时少有人来。与大营灯火点点相比,马厩如同巨型战舰边上的小舢板,在雪夜里格外孤冷安静。
追风不愧为神驹,马蹄翻飞,踏雪疾奔,顿饭工夫已越过大营,远远望见马厩方向有一灯如豆、昏黄隐约的灯火,在漆黑飘雪的夜里,像茫茫大海上的引航孤灯,虽摇曳微弱却温暖人心。
楼誉这一路心急如焚,策马狂奔,但到了近处却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距离马厩还有两里路,就放慢了马速,又怕被弯弯听到马蹄声响,自己还没进得门就要被他赶走,待到还有约莫一里路,便下马步行。
拍拍追风的脖子,让它自己找地方避雪,自己则怀揣着伤药,手提着糕饼,施展轻功,向茅草屋掠来。
这一下轻功当真是踏雪无痕,轻巧无声,轻轻松松掠到屋檐下纸窗前,没有丝毫惊动屋里人。
楼誉暗笑自己,堂堂一个定远侯、凌南王世子,竟然和一个夜探闺阁的情动少年一样,做起了隔窗偷望之事,被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摇头自嘲苦笑,轻轻掀开窗棂,不经意地往里望了一眼,整个人却倏然定住。
屋子里灯光昏黄如豆,金黄温柔的光晕下,一个人影衣衫半褪,裸着肩背,长发如瀑挽在颈侧,颈窝深深的,瘦削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在灯光下异常柔美。
“轰”,楼誉如遭雷击,脑袋里轰然作响,下意识闭上眼掉头就走。
刚转身,迈出去的脚步又定住,似一道闪电横空而下劈开混沌,心里只觉得什么东西猛地炸开。
眼睛骤然瞪大,不敢置信地愣在当场。
屋里的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英明神武的凌南王世子百年难见地露出了目瞪口呆的傻样,张开的嘴半天合不拢。
不可能,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摇摇脑袋定定心神,深吸口气,楼世子果断决定回头看个究竟。
更加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棂,从窗缝里瞄进去,屋子里那人背对着他,正半侧着头,手里拿着药膏,艰难地去够肩上的伤口。
莲瓣似的小脸侧着,下颌尖尖弧度优美,一双眼睛如山泉透明清亮。
不是弯弯是谁?
楼誉魂魄皆飞,心跳如雷,手心发热,思绪翻滚如潮,之前的痛苦纠结不翼而飞,胸臆之间又是惊喜欲狂又是怅然痛悔。
弯弯是女子!
弯弯竟然是女子!!
自己真是头猪啊!竟然发现得那么晚,还断袖呢,断你个头!
灯火下,屋里那人肩胛骨薄薄的,背上的肌肤如杏仁、豆腐般泛出水样光泽,映衬得肩膀处一道血色伤口格外魅惑,胸前含苞待放若隐若现。
楼誉只觉得天灵盖飞了两魂,脚底板走了六魄,心慌意乱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慌乱无措地使出了十成功力,踏雪无痕,几乎是落荒而逃。
撒开长腿一口气逃到黑云骑大营之外停下,捧起一捧冷雪通头通脸胡乱抹了把,方才解了脚底心都要煮熟的滚烫火热。
痴痴地站在雪地里想了一会儿,面红耳赤地,又是心慌意乱又是欢喜无限,心里的滋味啊,就像煮沸的胡椒汤里再撒一把白砂糖,混乱不可言表。
深深吸了口凉气,冰冷彻骨的寒气直逼脑门,心神总算略定,这才发现,方才丢盔弃甲地跑得前脚不顾后脚,手中的糕点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那盒伤药还好好地捂在怀里,暖烘烘的。
但此刻,无论如何也没勇气再回去瞧一眼。
楼世子揣着伤药,在雪地里一筹莫展,进退维谷。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又想起一件相当要紧的事情。
四下打探了地形,略加判断便挑出了一个从大营前往马厩的关隘要道,只要守住这里,哪怕是只飞鸟也别想从他眼皮底下飞进马厩。
楼誉展开白狐大氅,也不管自己刚刚伤愈受不得寒,悠悠然地在雪地里坐下,闭目养神。
飘雪如絮,纷纷扬扬,不消多时,他身上已经积满了白雪,雪片密密匝匝地落在头上、眼睫毛上,远远望去就和雪塑冰雕一般,和天地苍茫一片白融为一体。
楼誉盘膝坐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内息如水在经脉中顺畅流动,行走一个小周天,只觉身轻体暖舒畅无比,虽然冰雪连天,却不感寒冷。
月夜莲用于疗伤果然有神效,不但破碎的经脉和凌乱的内息被修补完好,后腰雪山穴上的内力涌动蕴藏,甚至隐隐更胜从前。
想到那个冒着奇险寒露,摘来月夜莲给自己疗伤的人,心里既疼又暖,再想到自己与她邂逅相识的过程,更觉得缘分奇妙,冥冥中似乎自有安排。
既然上天把她送到自己身边,怎能容她再跑了?
从乍识弯弯女儿身的惊喜慌乱中清醒过来,凌南王世子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若,嘴角勾起一道势在必得的微笑。
闭目冥思了两炷香的工夫,只听得远处传来积雪被踩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这声音非常细微,湮没在雪花纷飞的簌簌声中,几不可闻,但楼誉此时耳清目明,神台轻灵,踩雪声虽然远而小,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俊眉微皱,长身而起,心忖道:“果然来了。”
两只烧鸡、三只蹄、四罐烧酒、一篓炭、一包伤药,这么多东西提在手里,拓跋宏达此时的造型就像个回娘家的新媳妇。
下午他随新兵营出训去了,到了晚上回营才得知弯弯坠马受伤,勃然大怒,差点要杀到斥候营,把那几个打马球的家伙揪出来揍一顿。
好在陈天奇知道他脾性恶劣,早早没收了他的黑铁大刀,又派了两个十夫长每天盯着他,免得他闯祸。
此时见他要暴怒狂奔,两个十夫长不顾生命危险,冲上来拦腰抱住。
双方纠缠半天,总算扛到陈天奇赶来,劈头盖脸一顿痛斥,亲自督促罚了两百个俯卧撑、绕校场跑了五十圈。
拓跋宏达体壮如牛,这点惩罚就和鸡啄米似的,轻松但是太费时间,待到心急火燎地做完,天色已黑。
好在黑云骑虽然体罚成风,但从不克扣军饷,在士兵的食粮和用度上甚为大方。
拓跋宏达饭也顾不得吃,把晚上吃的烧鸡包了两只,又冲到军医处扬了盆钵大的拳头,吓得军医们涕泪横流之后,如愿以偿地把各种伤药包了个大包带了出来。
得知他要去看弯弯,陈天奇甚至还让伙房给他送来了蹄、酒,还有取暖的炭火。
于是,这个家伙棉外套也懒得穿一件,冰天雪地里抱着一堆东西,兴高采烈地朝马厩行来。
正想象着和弯弯雪夜痛饮,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痛快场景,就听得空阔雪地里突然冒出一个湛然清冷的喝声:“站住!”
拓跋宏达一愣,揉了揉被雪迷住的眼睛,这才看见,雪地里长身站着一个人,只是这人穿着白狐皮大氅,又落满了雪花,远看和雪地一般颜色,难以分辨,也不知道在这雪里站了多久。
待看清此人是谁,拓跋宏达咧嘴道:“奇怪了,半夜三更的,你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做什么?”
等你啊!
楼誉心里狠狠道,害得本世子雪夜站岗那么久,这一账过几天再和你算。
语气却淡淡,也不绕弯子,更不耐烦说废话,直截了当道:“弯弯好得很,你不用去看了。”
冷冷的眼光似冰凌般刮过来,是个人都要抖三抖。
偏偏拓跋宏达不是人,他是雪峰山里长大的野小子。
拓跋宏达不甘示弱,一眼瞪了回去,正在变声期的嗓子粗噶沙哑:“凭什么,今天我一定要去看弯弯,不让我过去,我就先把你打趴下。”
楼誉揉揉眉心,这小子吃爆竹长大的?做什么事情都用拳头开路,见谁都喊打喊杀,也不管自己的拳头是不是足够硬,如果有一天让他这么见了皇上,杀十次都不够。
不耐烦和他打嘴仗,更不屑和这个半大不小的野小子动手,要把这个没规没矩的家伙赶回去,楼誉选择了个最轻松的方式。
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谋也。
看着拓跋宏达手里的东西,楼誉冷冷道:“受伤之人不能喝酒,否则伤上加伤,你难道不懂?”
拓跋宏达愣然,这个,他真的不懂。
虽然他对这个白面皮的年轻将军不太感冒,但是大哥说起楼誉时赞不绝口,连翘大拇指,说什么学识见地谋略天下少有。连大哥都说好,那肯定是真的好。
因此听楼誉这么一说,拓跋宏达便信了十分,顿时觉得手上那两坛子酒是个累赘,如果弯弯喝了酒伤势加重,自己岂不是要后悔得去撞墙?
下意识地松了手,那两坛子酒咣当一下掉在雪地里。
见他一根肠子通到底,心里想什么全在脸上显露出来,楼誉暗自好笑,却面不改色,乘胜追击。
指着那两只油纸包,冷冷道:“里面包的是肉吧,油腻腻的,医书上写明,受伤的人吃了油腻不利于伤口愈合,搞不好还会留疤,你拿这些东西去看弯弯,是想害她吗?”
剑走偏锋攻其软肋,拓跋宏达的软肋就是—没文化。
被楼誉这么一忽悠,拓跋宏达彻底傻了眼,本来男人身上留个疤痕也没什么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弯弯身上会留下难看的疤痕,他心里就老大不高兴。
留疤?那是千万使不得的。
拓跋宏达脸色有点白,像烫手山芋一般,将烧鸡和蹄有多远扔多远,然后一改跋扈不讲道理的作风,十分不确定地,捧着炭和伤药,问道:“炭和伤药……总没问题了吧?”
语气里甚至破天荒地带上了虚心讨教的味道。
楼誉瞧了他手里一眼,不屑道:“这个炭烧出来满屋灰烟,受伤的人经不得呛,怕再呛出毛病来。伤药也是最普通一般的,没什么效果。”
说到这里,昂然负手而立,气场全开,仿佛立在满堂花醉三千客的宫廷饮宴之上,清华高贵之气满溢而出,傲然道:“最上等的银霜炭和皇上御赐的伤药,我已经送过去了,亲自替弯弯敷了药方才出来,不用你再费心。”
这是什么?
这是赤裸裸地以富贵压人!真真是纨绔行径、土豪作风!
出身山野的十五岁少年被出身贵族门庭的二十岁将军吃得死死的,连反击的机会都被一举绝杀。
拓跋宏达看看自己手上包装粗劣的炭和伤药,呆呆想道,皇上御赐的伤药,应该效果很好吧!那什么银霜炭又是什么东东,听起来就很稀罕的样子。自己这些算什么,送人,何况是送给弯弯,怎么拿得出手?
天不怕地不怕的拓跋宏达头一次露出了心虚的表情,摔掉手上的东西,怒道:“这些东西确实比不上你的,总有一天我会立下赫赫军功,当上大将军,拿出比你这些好十倍的东西送给弯弯!”
说毕,仿佛和长生天发了重誓一般,也不再去找弯弯,看了马厩方向一眼,断然掉头就走,军靴蹬地,一步一个脚印,震得积雪纷扬。
这之后,拓跋宏达奋发图强,勇进争先,终成一代名将,这又是后话了。
姜,还是老的辣。
楼誉兵不血刃,连最起码的情敌之间的重视都没有,就轻松打跑了拓跋宏达。
目送拓跋宏达暴怒而去,楼誉眼中的狡黠深沉一闪而过,拂去身上的雪花,却并不着急离开。
果然,过不了多久,又有几人提着酒肉,喧哗着一路过来,吵闹呼喝声五里地外都听得见。
赵无极带着几个白天一起打马球的家伙,来探望弯弯,军营里的聚会离不开酒,再加上明天是每月一次的休憩洗沐之日,不必出训操练,今夜酒禁暂开,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拎了坛最烈的烧刀子,打算不醉不归。
远远看到个人站在雪地里,浑身散发的气势比这漫天大雪还要冰冷。
赵无极硬生生地打了个寒战,这人身影怎么那么熟,不是吧?自己一定眼花了,世子这个时候应该在将军府里拥裘靠炉养伤,怎么可能在这里踏雪碎冰吃冷风?
待走得近来,几个人齐齐吓掉下巴,眼前这个披雪迎风立中宵的人,不是世子又是谁?
军靴顿地,几个人齐刷刷地单膝跪下行礼:“见过世子!”
“免。”楼誉点头,“就快宵禁了,拎酒提肉的去哪里?”
赵无极等人面面相觑,今夜不宵禁,将军你忘记了吗?
赵无极壮起胆子道:“弯弯今天坠马受伤,我们兄弟几个很是过意不去,打算去看看他。”
天空云层渐厚,风声怒起,雪片中夹上了指尖大小的冰粒子,打在人身上噼啪作响。
楼誉脸色冷峻,语气严厉:“深夜饮酒有违军纪,扰人清梦更不成体统,统统回去,校场跑五十圈!”
“诺!”赵无极等人迎风肃立,用力站正,行了个军礼。
答得飞快,心里却很是奇怪懊恼,饮酒要罚还勉强说得过去,连扰人清梦也要罚?黑云骑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奇怪的规矩?
他们哪里知道自己正好撞在枪口上,又不敢违逆军令,只得百般委屈扭头就走。
走得两步心有不甘地转头,胆大包天问了一句:“风大雪大,半夜三更,将军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楼誉俊眉一挑,说得理所当然:“赏雪。”
这种天气出来赏雪?
越来越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如针刺般生疼。
赵无极摸着自己的脸,欲哭无泪,连自己饱经风霜厚如牛毡的脸皮都被打得很疼,赏雪?赏个鬼!
腹诽着自己的将军行为古怪、癖好特别,几个人心中哀号,泪流满面,悻悻而去。
待这批人走远,楼誉转头遥看马厩方向,那昏黄的孤灯已经熄灭,想是弯弯已经睡下。
这才深深松了口气,心道:“小丫头片子脱衣服敷药也不知道避人,万一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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