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迈大笑,十分酣畅。心底一些敲定的试探举措,也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白头小子年纪轻轻,已是这般大气,他一个老头子何须小心眼行事?
兴许是否极泰来,在龙尾坡甲士截杀和坡下魔教拦路之后,一行人走得异常平静,稳稳当当临近了采石山,进山之前路边有座酒摊子,卖酒的老伯见着了胡椿芽,就跟见到亲生闺女一般,死活不要酒钱,拿出好酒招呼着马队众人,胡椿芽也没拿捏架子,亲自倒酒给黄大人徐瞻周亲浒几人,至于徐凤年这帮让她又惊又惧的角色,自行忽略不计。徐凤年一直对这个刁蛮女子没有好感,此时心想确实是不管如何惹人生厌的女子,到底还有几分心柔的时候,胡椿芽兴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最讨喜的时候,不是她浓妆艳抹红妆嫁人时,不是她意气风发走江湖,可能就是这种无关痛痒的一颦一笑。徐凤年坐着喝酒,顾大祖一碗酒下肚,喝出了兴致,抬头看山,满眼大雪消融之后的青绿,朗声道:“天不管地不管,酒管。”
黄裳一口饮尽,抹嘴后也是笑道:“兴也罢亡也罢,喝罢。”
徐凤年没有凑热闹,只是笑着跟袁左宗碰碗慢饮一口。
采石山情理之中远离城镇闹市,入山道路四十里,皆是狭窄难行,否则早就给官府打压得抬不起头,不过之后二十里,给人豁然开朗的感觉,大幅青石板铺路,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可见采石山的财力之巨,道路在青山绿水之间环绕。胡椿芽在跟山上一名地位颇高的中年汉子在前头低声言谈,她时不时转头朝徐凤年指指点点,汉子面容深沉,眼神凶悍,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没什么好观感。徐瞻周亲浒两人自然不希望惹是生非,可在采石山,胡椿芽便是那当之无愧的金枝玉叶,徐瞻可以提醒几句,可他不愿说,周亲浒想说,却知道不好开口,一时间道路上的气氛就有些诡异了,随着迎接胡椿芽的人马越来越壮大,几十骑疾驰而至,气势半点不输龙尾坡上的军伍健卒,一声声大小姐此起彼伏,更是让胡椿芽得意洋洋,神态自矜。
尤其是当一名神态清逸的青衫剑客孤骑下山,出现在视野,更是让胡椿芽眼眶湿润,好似受到天大委屈,气态不俗的剑客应了那句男人四十一枝花的说法,越老越吃香,腰间挎了一柄古意森森的长剑,两缕剑穗摇摇坠坠,除了剑,还有一枚醒目的酒壶。青衫男子在马上弯腰,
眼神爱怜,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然后对众人抱拳作揖致礼,徐瞻周亲浒这两个后辈也都赶忙恭敬还礼。采石山财大气粗,人多势众,他们这般单枪匹马逛荡江湖,万万招惹不起,出门在外靠朋友,尤其是无名小卒行走江湖,跟希冀一鸣惊人的年轻士子闯荡文坛是一个道理,都讲究一个众人拾柴火焰高,能够结下一桩善缘才是幸事。名声靠自己拼,更靠前辈们捧,老江湖都懂。
入赘采石山的赵洪丹知道自己女儿习性,对于一些泼脏水的言语,貌似全然不信,反而对“徐奇”格外看重,上山时主动勒马缓行,温声说道:“椿芽不懂事,她这趟出行,多亏徐公子照应着,这次造访采石山,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徐公子一定要直言不讳,既然相逢,那都是自家兄弟了,那就把采石山当成家。”
徐凤年笑道:“徐奇对采石山闻名已久,赵大侠的九十六手醉剑一鼓作气冲斗牛,更是江湖尽知,这次叨扰,徐奇在入山之前实在是有些忐忑,跟赵大侠见过以后,才算安下心。”
赵洪丹洒然大笑,嘴上重复了几遍谬赞。
山上向阳面有连绵成片的幽静独院小楼,竹林丛生,风景雅致,以供采石山来访贵客居住。小楼用小水竹搭建,冬暖夏凉,楼内器件也多以竹子编制而成,竹笛竹萧竹床竹桌,一些竹根雕更是出自大家之手,古色古香。赵洪丹亲自事无巨细安顿好一行人,这才拉上女儿胡椿芽一起上山去见采石山真正的主人。徐凤年出楼后沿着石板小径走入竹林,小径两旁扎有木栅栏,沿路修竹上挂有一盏盏大红灯笼,想必天色昏黄以后,灯光绵延两线,也是罕见的美景,徐凤年走着走着就来到一座古寺之前,泉水叮咚,古寺为采石山胡家供养,想必不会对山外香客开放,悬匾额写有霞光禅祠,大门一幅对联也极为有趣,“若不回头,谁替你救苦救难。如能转念,何须我大慈大悲?”
回头。
徐凤年微微一笑,就有些想要转身离去回到住处的念头,朱袍阴物出现在他身边,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生息,它的两张脸孔已经恢复大半光彩,只是六臂变五臂,看上去愈发古怪诡谲。徐凤年既然不想上前入寺,又不想就此匆忙返身,就走向寺外小溪畔,蹲在一颗大石头上,听着溪水潺潺入耳,一人一阴物心境安详,浑然忘我。阴物低下头去,瞧见他靴子沾了一些泥土,伸出手指轻轻剥去,徐凤年笑道:“别拾掇了,回去还得脏的。”
可阴物还是孜孜不倦做着这件无声无息的琐碎小事。
两人身后传来一阵稚童的刺耳尖叫声。
鬼啊鬼啊。
一群衣衫锦绣的孩子手臂挎着竹篮,提有挖冬笋的小锄子,在竹林里各有收获,此时猛然看到一个竟能将面孔扭到背后的红衣女子,当然会当成了隐藏在竹林里的野鬼。
“别怕,这里就是禅寺,咱们一起砸死那只鬼!”
“对,爹说邪不胜正,鬼最怕寺观诵经和读书声了,一边砸它一边背千字文。”
当一个年岁稍大的男孩出声,狠狠丢出手上的锄头。其他孩子也都附和照搬。采石山的孩子很早就可以辅以药物锻炼体魄,气力之大,远非平常孩子可以媲美,七八柄锄头一下子就朝溪边丢来。几个哭泣的女孩也都纷纷壮起胆,她们的臂力相对孱弱,锄子丢掷不到溪畔,嘴上开始背诵几乎所有私塾都会让入学孩子去死记硬背的千字文。丢完了锄头,都没能砸中,男孩都开始弯腰拾起更为轻巧的石子,可惜不知为何,不论锄头还是石子,都给篡改了既定轨迹,失去准头,落在白头鬼和红衣鬼这一双鬼怪的四周,孩子们没了初时的胆怯,愈战愈勇,便是胆子最小的几个童子丫头,也开始笑着将丢掷石头当成一桩乐事,丢光了附近石子,就换成竹篮中的冬笋。
徐凤年的手臂一直被它死死攥住,他才没有转头。
“走,喊爹娘来打鬼。”一个男孩发号施令。
一个小女孩嫌弃地瞥了眼朱袍阴物,一脸唾弃道:“丑八怪!果然是鬼!”
这一句丑八怪。
也许胜过了神武城外的韩貂寺所有凌厉手段。
徐凤年正要说话,转头看到它除了一臂握紧自己手臂,其余四臂捧住了欢喜悲悯两张脸庞,手指如钩,渗出血丝,几乎是想要撕下脸皮下。
他轻轻抬手,一点一点拉下她的手指,望向溪水,绕过她的肩头,让她的脑袋枕在自己肩头。
她的眼眶在流血。
四行血泪,模糊了两张脸颊。
徐凤年呢喃道:“徐婴,你怎么可以如此好看,以至于我在神武城外,在借出春秋剑之前那一刻就想啊,跟你死在一起也不错。”
她的欢喜相在哭,悲悯相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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