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准备好的水银沁玉扳指,老家伙一看见就眼睛发亮,显然陆先生精心准备的这样小物件,正中软肋。其实除了玉扳指,陆诩还让他随身携带了一方墨彩龟背砚,说若是左宗正出面负责接待,就需要送出此物。
赵珣由衷感慨道:“陆诩你真是神机妙算啊。本王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总觉得李义山纳兰右慈这些所谓的顶尖谋士,不过是时势造英雄罢了,一旦搁在太平盛世也就泯然众矣,直到遇见你后,才知道他们不管身处乱世治世,都必定会有你们的一席之地。”
赵珣先前以为用六千骑兵的全军覆灭去完成“以退为进”的布局,代价太过惨重,但是当赵珣来到太安城站在这座府邸中,他开始明白陆先生才是对的。
赵珣突然看到两个身影出现在湖岸那边,然后朝着湖心亭走来,无人带路,赵珣皱了皱眉头,生出一些本能的戒备。
当那两人渐渐走近,赵珣愣了一下,认出其中一人后,疑惑道:“宋兄?”
宋家雏凤宋恪礼。
上次进京,赵珣跟宋恪礼打过一些点到即止的交道。
宋恪礼作揖道:“下官拜见靖安王。”
赵珣连忙微笑道:“宋兄不用多礼。”
宋恪礼神态闲意,有着一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不骄不躁,没有丝毫家族衰败己身蒙尘的颓丧,加上他和那个两鬓苍苍的儒士联袂登门拜访,让赵珣心底甚是犹疑。
宋恪礼轻声道:“这位是元先生,而西楚孙希济等人只算是元先生的客人。”
赵珣不笨,一下子就想透彻了。
姓元。这栋宅子真正的主人。
就是那个让父亲赵衡恨之入骨的离阳第一谋士,半寸舌元本溪!
赵珣一揖到底,“晚辈赵珣拜见元先生!”
元本溪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宋恪礼笑道:“下官是来告诉王爷很快就可以出京返回青州了。”
没有等赵珣回过味,宋恪礼嘴里的“很快”就真的很快应验了。
一袭鲜红蟒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捧着圣旨朝他们三人走来,步子极快却不给人凌乱匆忙的感觉。
手持圣旨的老太监在见到元本溪后,也是先微微点头致礼后才对靖安王赵珣宣旨。
赵珣自然需要跪下,宋恪礼也后退一步跪下旁听。
唯独元本溪面朝湖水,置若罔闻。
而那位在天下宦官中稳坐前三把交椅的大太监,对此根本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神色。
收下圣旨,赵珣只得速速离京,加上他没了陆诩的锦囊妙计,确实不知道如何跟那位离阳帝师言语,生怕弄巧成拙,就借势告辞离开湖心亭。
等到赵珣和大太监相继离去,元本溪问道:“你猜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回宫后,会被问什么?”
宋恪礼摇头表示不知。
元本溪笑道:“皇帝不会关心靖安王如何,而会问元本溪在见到圣旨的时候,是否恭敬。”
宋恪礼哭笑不得。
元本溪平静道:“先前我曾建言先帝,如果靖安王赵珣在靖难战役中有心隐藏实力,就下旨让他入京,摘掉爵位贬为庶民。若是竭尽全力仍然失败,便让他保留王爵,但必须在太安城住上一两年。先帝对此事上心了,但是当今天子不是不上心,不过对天子而言,一个威望平平的藩王,赵珣的去留不算什么,他要借此模仿先帝对付张巨鹿的手腕,不断下出试应手,步步为营,点点蚕食……”
宋恪礼小声道:“未免也太着急了。”
元本溪不置可否,略显吃力地打开话匣子,继续说道:“赵珣很聪明,不是他本身有多聪明,事实上比他父亲赵衡逊色许多,不过此人懂得如何对身后之人言听计从。我要他留在太安城只能束手对天下变局做壁上观,是因为作为天下之腰膂的襄樊实在太重要了,容不得出现半点散失,那个目盲心活的年轻人,本身就是个巨大变数。我本想彻底打乱青州势力,让许拱或者唐铁霜两人中的一个去坐镇襄樊城。现在看来,也许,也许有一天,青州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离阳,北莽,北凉,西楚,西蜀,南疆,都有可能。”
宋恪礼欲言又止。
“谋士谋士,谋划的士子,身份已经定死了,只是‘士’,然后就看如何给辅佐之人出谋划策了,但这之前,必须找对人。”
元本溪眯起眼睛,嗓音低沉道:“李义山找徐骁,是对,赵长陵就是错。我找先帝,是对。荀平,则是错。纳兰右慈找燕敕王赵炳,是对。陆诩找赵衡赵珣父子,是错。”
宋恪礼好奇问道:“那么宋洞明、徐北枳和陈锡亮找到徐凤年,是对是错?”
元本溪微笑道:“不知道啊。”
宋恪礼很认真地问道:“先生也有不敢确定的事情?”
元本溪反问道:“难道不可以有?”
宋恪礼笑道:“可以。”
元本溪一笑置之,然后说道:“我曾经问过两个和尚同样的问题,杀千人活万人,是有所为,还是有所不为?当我问到杀十人活万人的时候,杨太岁点头说可以有所为。但当我一直问到杀一人活万人的时候,李当心还是不肯点头。”
元本溪说完后,停顿了很久,伸手按在亭柱上,说道:“我接下来会让你带一道圣旨一道密旨前往蓟州,前者是让你在蓟南扎根,后者是让你捎给袁庭山那条疯狗的,让他大胆放手打开蓟北门户。”
宋恪礼先是不解,但很快就猛然间变得脸色苍白。
元本溪淡然道:“让北凉再乱一些而已。求生者生,愿死者死,各得其所。北凉铁骑甲天下?那就让整个中原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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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以往如出一辙,太安城当下迎来了正月里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那场“文采飞扬”。
一时间名刺门状满天飞。
科举始于大奉,兴于西楚,盛于离阳,在西楚时科举科目极其繁缛,在离阳改制后开始最重进士科,在某人手上进士科中又逐渐侧重试策问,起先还闹过一阵“首辅大人冷落学问独宠事功否”的喧嚣。进士及第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从大奉的寥寥三四人到西楚的二三十余人,再到永徽后期的百余人,直到祥符元年堪称盛况空前的两百人。因为科举大兴,导致许多赴京赶考的外乡举子不断涌入且滞留太安城,于是便有了“通榜”“省卷”两大趣事,无形中也使得文坛官场两个地方不断被拉近关系。离阳进士科都在正月举行二月放榜,跳过龙门的凤毛麟角不去说,落榜士子也不要天真以为落榜就完事了,更不可能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毕竟一来上京的那笔巨大盘缠不是大部分士子可以承受的,所以不得不在京城逗留,有关系的找亲朋找同乡,没关系就要借住在寺庙道观,在此期间,除了继续寒窗苦读,还得学会请人将自己的得意文章向官场大佬或是文坛名宿“过个眼”品鉴一番,或者直接投递给科举主考官之外的礼部衙门官员,类似“宰相门房七品官”“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说法,就是因此而生。
而祥符二年眼下最不可开交转如陀螺的“七品”门房,有些不同寻常,在坦坦翁之后主持过数次科举、如今又是“天官大人”的殷茂春门前自然车水马龙,这不奇怪,出过父子两夫子的宋家门可罗雀也不算什么奇事,不同寻常的地方在于今年收取名刺门状最多的府邸,不是中书令齐阳龙的宅子,也不是理学大宗师姚白峰的府邸,不是身兼皇亲国戚和殿阁大学士双重身份的严杰溪家门,而是两个年轻官员的宅子,一个是新礼部侍郎晋兰亭,传言有望出任下一任座主的晋三郎,再一个就是新国子监右祭酒的孙寅了。
据说这两位门房收到的名刺可以装满几十只大箩筐!
而这两位离阳最当红官员也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姿态,晋兰亭哪怕公务繁重,也竭尽全力地抽空接见所有举人士子,就算排在太后头挤不进侍郎府没能见着面的,晋大人也必定会仔细“温卷”即回信给人,且绝不潦草应付,以至于他几乎每天都要通宵达旦,除了当面热情接见士子就是挑灯批复文章诗词,有些上佳诗文甚至还会被晋三郎主动在京城八俊中传递浏览,可谓不遗余力帮助那些士子延誉张目,故而无人不对其感激涕零。但是孙寅孙祭酒对比之下,就显得额外不近人情,门状收下,但在正月头一旬中没有接见任何人,得到确认的“温卷”也不过随随便便回复了七八份,只是这家伙在国子监讲武中实在是太过震撼人心,别忘了,那场名动朝野的舌战群儒,是此人大胜!
因此哪怕这位京城公认的狂狷之徒在一封回信中,以粗笔写下“狗屁不通”四个大字,那个得到回复的家伙仍是如获至宝,厚着脸皮为自己大肆宣扬,被整座太安城引为笑谈。
短短几年,从黄门郎府,变成祭酒府,又变成侍郎府,那么距离尚书府这个称呼还远吗?
晋兰亭在送走京城八俊其余七人后,独自走在廊道中,他知道书房案头上有堆积成山的门状,更知道只要科举没正式开启,那座小山就只会越堆越高,礼部确实是六部中最清汤寡水的,但做到了侍郎,那就是清水衙门出油水了,不过是这种油水比起金银更加隐蔽而已。晋兰亭在一根廊柱旁停下脚步,抬起头闭上眼睛,满脸陶醉,深呼吸一口气。
“太安城啊太安城,你让我晋三郎怎能不春风得意?”
许久过后,晋兰亭睁开眼睛,眼神炽热,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嗓音说道:“首辅大人,我会做得比你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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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寅现在居住的那栋小宅子是租的,最先租赁的时候他还只是个门下省的小官,租金还是孙寅跟那富贾磨破嘴皮子好说歹说才降到月租十两,三月一付。等到孙寅名声鹊起后,富贾屁颠屁颠跑上门说要把宅子送给右祭酒大人,孙寅没答应,只是将三月一付改成了一年一付而已。今天孙寅要出门,透过大门缝隙看到门外那零零散散十几人还在守株待兔,孙寅就转去后门离开。结果还是被一个衣衫寒酸的年轻士子给堵住,孙寅被拦住去路,那个读书人操着浓重的旧西蜀口音介绍自己,然后弯腰双手递出一叠东西,可能是多篇诗稿,也可能是一篇长赋。
孙寅神情淡然问了句:“给晋侍郎看过了吗?”
读书人涨红了脸,嚅嚅喏喏。显然是给侍郎府投过卷了的,也多半被晋三郎温卷过,也肯定是晋兰亭只给了平淡无味的客套应酬,这才要来门槛更高的孙寅这边撞运气。孙寅摸摸索索掏出一把零碎银子,张开手心,问道:“我这一旬来就没瞧上眼过谁,你手上的东西也十成十会是我连骂都懒得骂,京城高官都爱惜羽毛,碰到你这种人,顶多捏着鼻子给些钱打发了。那么你是要我给你银子,好赶紧把赊欠的租金还上,再好好吃上几顿饱饭,还是非要我看你的东西?”
那个相貌平平气质也毫不出众的西蜀道赶考举子,摇头道:“我不要钱,只要祭酒大人认真看一下我的诗稿。”
孙寅收回银子,接过那一摞瞧着字迹端正的诗稿,左手双指捏住一角,右手漫不经心翻了七八页,很快就作势递换给双手生满冻疮的落魄举子,但是在后者双手马上借住诗稿的时候,孙寅率先松开,诗稿顿时飘落满地,孙寅看着一脸错愕的读书人,不知为何又掏出了一小粒碎银子,随手丢在地上,跟那西蜀举子擦肩而过的时候,冷笑道:“我不会去捡起那粒银子,因为对那我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你的诗稿,对你来说也该是如此,因为太不值钱了。”
孙寅就这么扬长而去。
走出去很远后,孙寅转过头看着那个人。
衣衫单薄的读书人蹲在地上,一页一页捡着诗稿。
孙寅还看到那人抬起手臂擦了擦脸。
孙寅叹了口气,缓缓走向路程不算近的一座府邸。
到了后,原本在京城公认极难伺候的门房全然没有阻拦,甚至还露出很真诚的笑脸,这显然不止因为孙寅是国子监二把手那么简单。
不用人带路,在书房找到正在就花生米就酒的坦坦翁后,孙寅也不说话,就是自顾自喝酒。
桓温笑道:“槐花黄,举子忙。开春绿,就是你们忙了。习惯就好,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也就可以不忙了。”
喝了好几大碗酒的孙寅突然提起一双筷子,轻轻敲打着酒碗边沿,轻声道:“京城雪夜冻断指,破庙乞儿鼾如雷,朱门高墙暖胜春,紫衣白髭老贵人,合上一眼求不得……”
听着孙寅长篇大幅念叨着,桓温听了大半天,一碗酒端到了嘴边愣是没喝,最后终于忍不住笑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孙寅停下后闭嘴不言语。
桓温喝了口酒,轻声道:“不过意思还是有那么点小意思。”
孙寅平静道:“是我用一粒碎银子借来的。是借,我买不起。”
坦坦翁是何等老辣又是何种道行,仅是又悠然喝了口酒,发出一串啧啧声,不知是酒太辛辣还是怎的。
孙寅问道:“没酒了?”
桓温白眼道:“年轻人喝酒,不该用来喝醉浇愁,小小年纪知道个屁的愁滋味,只有七老八十了,活腻歪了,才用来摧人心肝。”
孙寅瞪眼道:“别拽酸的,说人话!”
桓温把空酒碗重重放在桌上,也瞪眼道:“老子的意思你小子不懂?没酒给你蹭了!”
孙寅颓然靠着椅背。
桓温怒道:“要不是你小子总算还知道趁着有个官帽子戴,把头个月俸落袋为安了,赶紧跟那商贾改成一年一付,要不然别说喝那几碗酒,我这个大门你都甭想进!”
桓温一说起这个就动了真火,拿手指狠狠点了点这个国子监历史上最年轻的右祭酒,“脑子进水了!以北莽离阳为攻守双方,讲武?讲你个大头鬼!”
桓温抓起桌上那只酒碗就砸过去,也不管孙寅额头的血流不止,厉声道:“好嘛,好一个国难当头,武不惜身,文不惜名!好一个一寸山河一寸血!好一个北莽叩关直奔太安城!天底下就你北凉孙寅一人知兵法懂时势!”
孙寅干脆闭上眼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孙寅越是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桓温就越是火大,重重一拍桌子,“你当那时坐在蒲团上的太子殿下是傻子?中书令齐阳龙是傻子?!”
桓温几乎是直接破口大骂了,“你当我桓温是傻子?!干你娘的!”
孙寅不冷不热道:“对不住,我娘早死了。”
“干你大爷的!”
“也死了。”
“老子管你祖宗十八代死没死!”
孙寅彻底不再说话了。
桓温缓了缓,神情凄然,双手颤抖,轻声道:“碧眼儿一辈子就没徇私过,他生前只为了你这个王八蛋破例了一次啊。”
孙寅神情木然,“在国子监,那么多满腹经纶的读书人,都觉得北凉三十万铁骑就该死得一干二净,甚至认为连北凉数百万百姓死了就死了。”
“阎震春死了,他们无动于衷,张巨鹿死了,他们大快人心。”
“这些人觉得如果他们是阎震春,可以轻轻松松大破谢西陲骑军,这些人觉得如果他们是张巨鹿,早就可以经国济世一统天下了。”
“这些人,都是读书人啊。”
孙寅低下头,双手捂住脸,哽咽道:“我年少时好不容易才读上私塾,先生是个在洪嘉北奔中不知为何留在北凉的春秋遗民,记得先生喜欢带我们半读半唱那支《长恨歌》。我离开陵州前,见先生最后一面,先生说他也没有想到在北凉听到的琅琅书声,跟他在家乡时听到的书声,原来是一样的。所以先生说他死后葬在北凉,也无妨了。”
“这些读书人的太安城,好太平啊。”
“我不想见到这样的太平,我孙寅想回到家乡,宁愿去看那里的狼烟四起。”
桓温自言自语道:“孙寅,你要回北凉,我不拦你。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看到的那些读书人的太安城,并不是真正的太安城,也不是所有人的太安城。”
“这座城,有过我恩师,有过张巨鹿,有过荀平,有过阎震春,也有我这个还活着的桓温,还有很多人,你不知道。”
“徐骁,李当心,曹长卿,杨太岁,都曾经在这个地方,是那么的意气风发,而且他们每一人都能问心无愧。”
“你回去北凉,可能会成为一个官吏,可能是个谋士,可能会死在战场上也问心无愧。但如果你今天没有放弃,以后有一天,有某个时候,你就有机会对另外一个年轻人说,‘太安城,有我孙寅。这个天下,有我孙寅!’”
————
一条狭窄巷弄里的僻静院落,一个女子安静坐在内院门槛上,外院柴门开着,她望着门外。
像是在等人回家。
她偶尔会听见那些贩卖冰糖葫芦的悠扬吆喝声从远处传来,但可能是这条巷子实在太小了,见不着那些小贩扛着糖葫芦的身影从门口经过。
她伸手放在腹部,柔声道:“边关,我和孩子都很好。”
但我们都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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