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唯恐天下不乱,拍手叫好,给忧心忡忡的晋宝室狠狠收拾了一顿。老人在满头汗水的司马灿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翻身上马,徐凤年不得不靠近几分,防着老人跌落下马。好在老人没有什么要老当益壮策马扬鞭的意图,跟徐凤年两骑并肩而行,许煌小心翼翼护在另一侧,在马背上晃晃悠悠让人提心吊胆的老人笑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倒是真的,可惜既没有左牵黄右擎苍,也没钱穿那锦帽貂裘,就这几十年没碰过马鞍的骑术,千骑卷平冈就更不奢望了。再回想刚才那些北莽蛮子的气势汹汹,确实惭愧啊。读了一辈子的书,也教了大半辈子的书,带出来的入室门生和不记名弟子,怎么都有二十来个了,到头来哪怕算上已经在两辽边境上的兵部侍郎许拱,好像也没一个人亲手杀过北莽蛮子。”
老人伤感呢喃道:“一个都没有啊。”
徐凤年笑道:“有的。”
老人点头道:“对,是我老糊涂了,那个徐丫头啊,可是带着那支威名赫赫的北凉铁骑,长驱直入到了北莽腹地。当时在上阴学宫,她的那些个同门,都从我那儿偷走好些坛酒,第二天个个满身酒气不成体统,我呢,就只当没看见。哈哈,当时就连于嵩阳都破天荒没例外,据说授课的时候差点睡过去。所以说啊,大将军当年做得没有错,你做的,更是很好。否则半截脖子都埋在了黄土里的我,也不会冒天下大不韪走这一趟。”
徐凤年说道:“老先生是冒天下大不韪了。”
老人歉意道:“虽然你不说,但我还是要跟你,跟你们北凉说声对不住了。老头子不过是一时兴起,可是害死了不少人的。结果跟踏春游玩一般,拍拍屁股就走了,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甚至为了那点清誉,都到了家门口,却连徐丫头也能没见上一面。”
徐凤年轻声道:“上阴学宫的读书种子,经不起风雨折腾了,老先生并没有做错什么。不管北凉武夫守不守得住西北,这天下终归是需要读书人来治理的,说不定有朝一日,还需要他们走出书楼放下书籍,在马蹄洪流之前挺身而出。”
就在三骑身后的晋宝室,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听到这席话后有些讶异,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略微刮目相看了。她忍不住抬头凝视了一眼那骑的背影,风尘仆仆,穿着很普通的衣衫,背着一只棉布行囊,没有北凉游骑制式配备的凉刀轻弩。如果说是北凉那种多如牛毛的将种子弟,也不太像,虽说很多北凉将门子孙如今在大势下都纷纷投军入伍,但是她实在想不出流州境内有哪个年轻人如此“奇特”,能跟先生心平气和地闲聊,难不成是那个在江南籍籍无名却在北凉名声鹊起的寒族谋士陈锡亮?
韩国秀在晋宝室耳边小声道:“晋姐姐,我觉得吧,这个家伙说不定是那个人哦。”
晋宝室哑然失笑,摇头道:“不可能的,你不习武,不清楚世间最拔尖的大宗师,拥有何等气势。我见过数位一品境界的武道宗师……”
韩国秀连忙出声打断道:“我怎么不知道啊,不就是什么龙骧虎步渊渟岳峙嘛,年纪大一些的,就该是什么仙风道骨气态巍峨了。”
然后女孩自言自语道:“这么一说,这家伙的确不是啥高手,尤其是笑起来特别不像个好人,连那个替你挡下一刀的陆守温都比不上。”
最后韩国秀唉声叹气道:“无奈啊真无奈啊,本来我还想着这趟来北凉,一定要见识见识那个徐凤年,咱们学宫里好些姐妹都自己给自己灌迷魂汤了似的,我要是亲眼见过了,回去以后她们还不得眼馋死啊,哈哈!我想好了,我到时候就说见过徐凤年了,还要跟她们说那
家伙长得身高一丈,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胳膊有她们腿那么粗!什么龙章凤姿北徐南宋,那宋茂林反正咱们可是亲眼见过的,真是俊,除了我的夫君谢西陲,我看这世上是没谁能比得过宋茂林了。一想到她们听到我的描述后,想到她们伤心失望得哭哭啼啼……”
女孩小脑袋抵着晋宝室的后背,自顾自捧腹大笑起来。
晋宝室摇了摇头,轻声笑道:“你啊,别这么坏,小心嫁不出去!好歹给你那些朋友留一点念想。”
韩国秀孩子心性道:“偏不!谁让她们口口声声我的夫君不及那徐凤年万分之一!”
刘端懋刚想要凑上去插嘴,不料陆守温恰好已经驱马上前,来到晋宝室身边,天生那副能够辟邪模样的刘端懋眼神哀伤,没了动静。眼尖的司马灿悄悄叹息,多少次跟这个师弟说晋师妹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女子,可刘端懋愣是次次一见到她便英雄气短。当年小师弟赵楷还在学宫的时候,倒是成功“拐骗”他在醉酒后去表白了一次,晋宝室虽未心动,但看得出来她其实也不讨厌,可刘端懋仍是酒醒后吓得两腿直抖索,本来赵楷已经想好如何怂恿刘端懋趁热打铁,可是随着小师弟的突然离开上阴学宫,以及之后那个惊人的噩耗传来,刘端懋就彻底退缩了,足足半年整日借酒浇愁,最后还是被看不下去的晋宝室狠狠骂醒,才松开手那些与他相依为命被外人取笑为“酒媳妇”的酒坛酒壶。
本来除了徐渭熊和晋宝室外的同门六个男人,都约好了等到赵楷和刘端懋各自抱得美人归后,要一起大醉一场,要一口气喝光师父所有藏酒的。
司马灿红着眼睛遥望南边,小师弟,你我说好了要携手做那名垂青史的君臣啊。
司马灿不恨北凉,也不恨当时还是北凉世子殿下的年轻人,他只是很想念那个玩世不恭的小师弟而已。
陆守温与同乘一骑的晋宝室韩国秀并驾齐驱,却不是跟一见钟情的晋宝室说话,望向韩国秀,温柔笑道:“看到那些北莽蛮子,怕不怕?”
心中当然更亲近刘端懋那个胆小鬼的韩国秀白眼道:“怕死了!”
陆守温有些无奈,也不生气,其实比起开始给小丫头处处针对,他当下的处境已经好很多了,视线偏转几分,轻声问道:“晋姑娘,为何北莽骑军主动退却了?”
晋宝室摇摇头,淡然笑道:“我不清楚,那个人不愿意说,先生也不愿意道破天机。”
陆守温嗯了一声,再没有在言语上死缠烂打,只是默然骑马。
回过神的司马灿不得不感慨刘端懋这个师弟碰上对手了。
在最前方,韩谷子和许煌,一个是知道,一个是最早猜出徐凤年的真实身份。
三人随口聊到了广陵道战事,韩谷子有意无意言语渐少,多是许煌有条不紊讲述他对局势的见解,徐凤年没有一味附和,偶有直言不讳的质疑反驳,许煌也一一解答,但是两人对江上那场水战的最终胜负和落幕时间,始终有着差距不小的认知,许煌认为是胜负立判的速战速决,有青州水师参战助阵的赵毅水师,胜出。而徐凤年则认为两到三个月后,曹长卿所在的西楚一方胜出。韩谷子对此仅说两人对错各一半,然后就不再对此发表意见。许煌之后详细询问了葫芦口战事,徐凤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终许煌感慨了一句,当年你们北凉放话说要在葫芦口吃掉十五万北莽人,许拱在入京任职前就是不相信的,他说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当徐凤年和许煌谈到凉州要再建一座虎头城后,老人又顺嘴提了句,说许煌在三年前做推演的时候就有这个构思了,当时还被很多人当成是痴人说梦,偌大一座学宫,只有寇江淮和齐神策两个年轻人认同。
就在许煌看似漫不经心说到北莽中线主力有可能会倾斜一部分兵力到东线流州,这个时候好像委实撑不住马背颠簸的韩谷子笑问道:“咱们有没有走出十里地了?”
许煌愣了愣,点头道:“差不多了。”
老人突然对徐凤年笑眯眯道:“送十里也好,送二十里也罢,其实心意比路程重要。老头子我呢,就不耽误你去往怀阳关了。徐丫头一旦发起火来,别说她的师兄弟们个个战战兢兢,跟老鼠见着猫差不多,其实我也怕的。”
老人嘀咕着老啦真老啦,艰难下马,上了马车后,依旧没有进入车厢,在宋新声身后盘腿坐下,挥了挥手,朗声笑道:“无酒为你送行,老了,有心无力。”
徐凤年笑着停马,一骑骑与他擦肩而过,他目送一行人渐渐远去。
陇上风已大,徐凤年的衣袖向前肆意飘荡。
司马灿给小丫头韩国秀使了个眼色,可惜女孩根本没有领会,等到司马灿估计眼皮子都要泛酸的时候,她终于火冒三丈,“有屁快放!”
老人咳嗽一声,板起脸教训道:“国秀,好好说话!”
女孩瓮声瓮气说了句知道啦,然后转身对司马灿做了个看本姑娘不打死你的招牌彪悍手势。
老人望向前方,缓缓道:“你们啊,也别瞎猜了,再等会儿,只要回头看一眼,就知道为何北莽骑军会主动后退了。”
除了许煌和需要小心驾车的宋新声,所有人都转头望去。
老人哈哈笑道:“我韩谷子这个名不副实的‘避一头’,比起将来可能要让整个北莽避一头的年轻人,算是一大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嘛。不过哪怕如此,我高兴啊。”
司马灿和刘端懋,晋宝室和韩国秀,齐自虎和陆守温,这些人都转头望向那边,但是只看到那一骑跟他们背道而驰,仅此而已。
老人闭上眼睛,悠悠然哼唱起在幽州市井无意间听到的一支歌谣,当时是个总角小丫头给他爹买绿蚁酒时唱出来的,稚声稚气,清脆清脆的,也许是她买到酒后回家能用那点余钱买些吃食,天真无邪的孩子在唱歌时显得很开心。
但是此时此刻,塞外黄沙,陇上大风,从嗓音沙哑的老人嘴中哼出,显得尤为悲怆苍凉。
“春复一春,枝头黄莺飞。秋复一秋,城头大雁归。一年复一年,等了很多年。北凉佩刀郎,马革裹尸回……”
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答案的韩国秀,脖子都发酸,终于忍不住要埋怨自己爷爷骗人的时候。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蓦然瞪大眼睛。
远处视野中,有如同一线雪白潮头的无双骑军,汹涌而来。
司马灿骇然道:“是大雪龙骑?!”
许煌始终没有转身,沉声道:“是白马义从!”
韩谷子睁开眼睛,“遥想当年,所向无敌的大秦锐士,每逢大战,必有两字响彻云霄。”
许煌闭上眼睛,似乎在想象那支虎狼之师势如破竹的情景,轻声笑道:“风起。”
熟读史书的司马灿呢喃道:“风起。”
在背后韩国秀的震惊中,晋宝室猛然掉转马头,她竟是浑身颤抖,对那个背影扯开嗓子喊道:“北凉!风起!”
韩谷子轻轻呼出一口气,大声笑道:“八百年前有大秦风起!但我韩谷子所幸所处的这个时代,又岂会逊色半点!”
因为八百年后,有北凉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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