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今后汝之女弟,姓崔名缨。”
想到在曹操面前不能失仪,我鼓足勇气,向曹植行作揖礼:
“缨儿见过四哥——”
曹植虽笑而不语,却立刻礼貌地倾身作揖。
他什么客套话也不讲,直接开口问我:
“妹妹读的是鲁诗还是韩诗呢?”
我想我大部分学识来源于后世,只老实交代:“毛诗。”
曹植却有些轻蔑地哼声笑了。
他昂起头,定睛说道:“数月前,二哥早跟我提起过缨妹妹,夸尔何如何如,‘熟读诗书,府中姊妹皆不能比’,今日一见,果真无差。只是你四哥心傲得很,素爱与人论辩,今后行止同处,少不了和妹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倘若妹妹学问不济,被四哥惹哭了,又说我欺负你,跑去父亲跟前告状,如之奈何?”
曹丕忍住不笑,环抱双臂,后退一步,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我看着曹植纯真的眼睛,哑然失笑,毫不客气地用《论语》反击了回去:
“四哥曰‘如之何,如之何’,缨儿‘末如之何也已矣’!”
刚认识就来个下马威,想先发制人,甩过一堆“如”啊“何”的,搞得我头晕,你问我以后起了冲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呢!
曹植愠怒,眼光落在我斜挎的布囊上,于是指罢,故作惊喜道:“妹妹囊中之物‘深藏不露’,莫非是送给四哥的见面之礼?”
我故意装傻:“囊中并无他物,只是棠梨,你要么?”
曹植被我气笑了:“我说的不是‘梨’,是贽见之‘礼’。”
“是‘礼’呀!缨儿准备了棠梨酒,对四哥可是‘礼敬’得很呢。”
曹植一听是酒,竟瞬间将我的酒壶窃出,背过身去,还在两手间交替,饶有兴致地赏玩起来,我伸手欲夺,他倒高高举起,让我踮脚也碰不到,还跳躲在曹操背后,坏笑道:
“缨妹妹,此棠梨酒,可甜否?”
“还给我!”
“妹妹既准备了‘梨’送人,岂有归还之‘理’呢?”
“……”
我鼓起双腮,气得说不出话。
旁观众人,见此孩童玩闹场景,皆忍俊不禁。
曹操笑着嗔怪道:“植儿,不可对你妹妹无‘礼’!”
“父亲,孩儿有礼呢!”
曹植敛笑,端正地不服气道:
“缨妹妹忘了备礼,孩儿受母亲指点,可是精心备过礼呢!”
“哦?”曹操迷惑。
曹植仍旧含带笑意来到我面前,却并没有归还棠梨酒的意思,他问道:“好妹妹,四哥再问你一回,酿此酒之棠梨,可甜否?”
我撇撇嘴,不想理他:“四哥自可尝之,何来问我?”
曹植忽然颇有深意地问道:“那缨妹妹,汝可有佩玉邪?”
我瞟了眼他腰间佩玉,一时不解他这句没来由的话,冷哼一声,只敷衍着答道:
“玉石温润,那是君子才有的物什,缨儿一介女辈,哪能跟四哥相比呢?随意佩戴,于‘礼’不合。”
曹植摆手,怪笑道:“诶——不然。《玉藻篇》曰‘古之君子必佩玉’。缨妹妹既熟读诗论,学媲君子,如此,何以不能佩玉?”
奇怪,听他赞美人,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却见曹植取下腰间那串玉组佩,竟像个翩翩君子一样,亲手为我系在腰间。
那是一串典型的汉式玉组佩:云形玉珩两块,半璧形玉璜两块,磬形玉珩一块,底部还有玉珠两颗。通体翠绿,并无纹饰,摸上去温润清凉。只是多了玉舞人、玉环、玉觹和冲牙,显得过分华丽,若能去掉这些繁缛的的装饰,仅留个“豆”字形,那才真的叫小巧别致。
这玉组佩看着十分眼熟,却因紧张,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我不好推辞,有点受宠若惊。
曹植后退两步,得意洋洋,当着众人的面,朗声笑道:
“诗有云‘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诗又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戴了我曹家的玉组佩,缨妹妹从此便是我曹家之人,更是植儿永远保护的妹妹。妹妹且请放心,日后共处,我断然不会欺负你。”
真的吗?真的吗?
曹子建,君子一言,可是驷马难追。
闻此童言稚语,我只敢用眼神质疑他。
曹操大抵是懂得曹植用意了,与旁侧诸将,冁然而笑。
玉组佩又名杂佩,《女曰鸡鸣》原诗中的“来”字,本是借用作“赉”,是慰劳、关怀的意思,曹植却故意读成“到来”的“来”。《木瓜篇》更是《诗经》里的赠答名篇。孔融四岁让梨,曹植年纪虽小,却愿意将自己的玉组佩赠与初次谋面的妹妹,并巧化诗句,可谓礼数周全。
我隐隐约约察觉出了,曹植,这是想与我较量诗、论之学呢。
毕竟他才是“年十岁馀,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的曹家神童,如今突然又多了这么一个年纪相当也读过诗论的妹妹,自然不甘心,自然是想要在众人面前压我一头的。
到底还是童真未泯,这位总角少年,成功取悦了他的叔伯长辈们。
曹操可是盼不得曹植有口无心,说出“曹家之人”那句话呢。
“难得你们兄妹二人如此投缘,植儿,缨儿,日后府中修习功课,还须相互砥砺才是!”曹操捋须笑道。
“孩儿记住了。”
猛风骤起,雪势加大。
一旁的曹纯按剑笑道:“兄长,且休罢,不可再聊了,沙尘尽入口中矣!”
众人皆笑,曹操遂与诸将携手相将,徒步入城,一路谈笑,曹氏兄弟亦并排而行。
……
此刻天气虽冷,气氛却十分温馨。
我跟在曹丕身旁,心情愉快,却一言不发,曹植一边牵马,一边不停地发起话题:
“妹妹既收了我的玉佩,连一个谢字也无么?”
我挑眉笑道:“‘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我既非美人,又不曾送什么金错刀,这‘瑛琼瑶’,可是四哥自个儿要送的,哪有讨要谢字的道理?”
哼,曹操不在,我可就不客气了。
没想到曹植反而睁起亮晶晶的大眼,诧异道:“缨妹妹竟读过张平子之诗赋么?”
“我还爱‘香草美人’嘞!”
我来了兴致,故作惊喜般逗他。
曹植却趁机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屈君高义,自是吾曹毕生之范。‘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此乃‘士’之所望;‘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此则‘圣’之境矣!”
“太史公之文,班婕妤之诗,甚得我心!”我继续笑道。
“吾亦羡枚傅之文,慕扬马之赋!”曹植毫不费劲地接上。
“四哥虽喜辞赋,我却并非崔骃,不能作《七依》之赋供四哥赏玩了。”
崔骃是与班固、傅毅齐名的文学家,出身博陵崔氏,是诸葛亮好友崔州平的曾祖父,与清河崔氏同源。《七依》入博雅之巧,是崔骃着名的一篇“七体”赋。
“汝非‘崔缨’?……”曹植即刻反应过来,点点头,哑然失笑。
他牵着马绳,反背双手,故作赏景态,摇晃起脑袋,又开始吟诗:
“嗯——‘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崔,德音不忘’,‘美则美矣,未尽善焉’。”
好你个曹植!又来刁难人,还不肯放过我呢?
《有女同车》出自《诗经˙郑风》。现代学者一般认为,它只是一首普通的贵族青年男女的恋歌。然而,汉末流行的《毛诗》却认为,这是刺郑国的太子忽不婚于齐的。朱熹更《诗集传》说是“淫奔之诗”。也就是说,他是在用这个时代旁边观念里的“政治讽刺诗”来试探我,拿我打趣。
换作寻常闺阁女子,此刻只怕早就羞红了脸吧?
还有,“美则美矣,未尽善焉”又是几个意思?
曹植的不拘礼法,今日倒是见识了!
我有点生气了,也没多想,只管冷笑道:
“四哥对于诗三百,可谓是信手拈来,然郑风轻浮,想来,用此六句形容缨儿,委实不妥。”
“哦?愿闻其详。”
我轻哼一声:“无人不知,春秋战乱迭生。值此礼崩乐坏之年岁,安敢滥用美玉?诗旨或讽或颂,四哥岂会不知?又如何能援引作誉美之辞呢?”
我自以为一语双关,顺道讽刺了曹植的玉组佩过于华丽。
没想到,曹植闻言,竟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戏谑之意。
孔夫子当年听了子路发言,也只是哂笑。
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我心陡然一震,猛觉出有些不对劲。
细细品来,恍然明悟——我,我……好像还是被曹植耍了!
曹植貌似真的在夸我!而且,只是以一名兄长的身份。
前世看论文,说曹植诗歌创作多受《韩诗》影响。而《韩诗》解经比较通达,颇得原始儒者读书治学之旨趣,不比《毛诗》牵强附会,滥于政教。
难怪一见面就问我读的是哪家诗,这是早就想着给我挖坑呢。
我羞赧不已,愤愤地躲在曹丕身后,努力用眼神跟他告状:
二哥,你看!第一次见面,四哥就欺负人!
曹丕乐呵呵的,指着曹植无奈摇头,笑道:
“植弟啊植弟,快收收你那轻佻的性子罢,仔细教父亲听见!”
曹植耸耸肩,一副“能奈我何”的神态,还冲着我故意傻笑。
“妹妹还曾读过什么书?”
“不告诉你。”
“那我告诉你我读过的书。”
“……”
我捂着耳朵,装作听不见,只顾着跟曹丕快步入城。
认识第一天,就跟他杠上了,以后那还了得?
这两兄弟的性格,真是大相径庭!一个机警淘气,一个内敛沉稳。
置身曹军队伍中,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旋即却有些怅然若失。
我低下头,拉紧鹤氅裘,在曹氏兄弟的欢声笑语中,兀自思量:
今日发言,是否过于张扬?唉!唉!以后还是不要给曹植留下好感吧,我只在心里惦念着前世对他的喜欢就好。日后相处,必须刻意疏离,保持冷漠,最好能惹他生厌。
……
大军入城,曹操果依城傍安营扎寨。散了属臣,曹操换上铠甲,自携了几位心腹谋臣,去查看城防工事,命我和曹丕等人先回司空府。
我们来到司空府北门前时,天已经黑了。
这州牧府,从外观上看着都十分阔气,只见门口已有一群提灯的府兵,整齐肃立,灯下还有两头石狮,面目狰狞。
一众女眷林立于阶上,作张望状,笑着说“来了来了”。
中有一贵妇人,由侍婢搀着,威仪甚重,却衣饰俭朴,淡妆素容。
旁边还另有一年轻女子,梳着高髻,标准的古典美人样,纵使天色昏暗,也一眼可见其姿貌绝伦,与众女眷殊异。
我可以笃定,那就是曹丕新娶的夫人,甄氏。
贵妇人引着众女眷下阶亲迎。
“植儿!你们可算回来了!”
“阿母!”
曹植疾步上前,揽着贵妇人的手臂,笑眼盈盈,像个三岁小孩一样,曹丕则弹了弹裳间灰尘,恭敬行礼。
“叩见母亲。数月分别,孩儿向母亲问安。”
想来,这便是曹丕四兄弟的生身母亲,卞氏卞夫人了。
那名年轻女子,见了曹丕,举止庄重,端正地行见夫礼,忽而瞥见旁侧矮小的我,不住地将她打量,有些惊异,我脸一红,忙收回视线。
卞夫人和曹植交谈了几句,转头问曹丕:“丕儿,为何不见汝父?他往何处去了?”
曹丕作揖:“回母亲,父亲先不回府,已与诸位叔伯将军,去查探北城防事。”
“可曾说几时归来?”
“不曾。”
“也罢,你们父亲向来如此,怕是要等明日方回府了,多遣些下人,在门口侯着便是。你弟弟们皆已睡下,你们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卞夫人转身吩咐道:“来人,将预备好的席宴撤了,留下公子们的晚膳即可,再热一回,送到各房中。”
“唯——”
曹丕突然问道:“霜儿呢?母亲?”
霜儿?那又是谁?曹丕小妾?
“任氏身体有恙,说不便出迎,你回府后自行去看看她吧。”
曹丕闻言,自在鼻中哼出一气,颇不以为意。
……
卞夫人大方得体地招呼着众人进门,我一个踉跄,竟在过门槛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曹丕赶忙将我扶起。
这一摔,倒让我瞬间想起,在袁府摔破头的旧事。
今生走了无数坎坷道路都不曾“摔跤”,今日竟被这小小门槛绊倒。
真是丢脸丢到曹家去了!
卞夫人问道:“这是?”
“母亲,这便是上回我与你说起的崔妹妹。”曹丕回道。
卞夫人慈眉善目,左手挽着曹植的细臂,右手牵起我的小手,边走边说:
“好孩子,打今儿起,你就住在这府里,莫要觉着府中兄弟姊妹生分,且把这儿当自个儿的家,有什么缺的用的,都遣下人告诉我,记住了么?”
“嗯。”我木讷地点了点头,并不敢多话。
卞夫人领着我们和一众女眷行至后院:
“天色不早了,夜间风紧,我与你们姨娘在门口等候多时,也乏了。你们用过晚膳,且先入房休息,待明日内集,再叙谈不迟。”
“是,母亲。早些歇息,我与妤儿先告辞了。”
曹丕再拜,不见喜怒,只同那年轻女子一并往别院而去。
瑜儿?文昭甄皇后,本名叫甄瑜?
可惜,后来我才知,那“妤”并非怀瑾握瑜的“瑜”,而是班婕妤的“妤”。
其实他们真的挺般配的——如果后面不曾出现一个叫郭女王的女人的话。
人家小夫妻间的事,我还是少管哦。
我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莞尔一笑,不承想却被一旁的曹植瞥见了。
他悄悄近前,冷哼一声,小声质问道:“缨妹妹,你笑什么?”
我并不理会他,也不看他,只若无其事地跟着女婢们离去了。
寒风瑟瑟,后院幽暗,着暗紫色曲裾深衣的女婢们提灯探路,竟跟着卞夫人的队伍,引我绕过弯弯曲曲的廊道,将我带去了正院,曹植正跟下人们说说笑笑,走在后面。
我小声询问:“几位姊姊,劳问,府中诸公子小姐的住所是如何安置的?”
女婢们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
“府中诸公子小姐,未满十五者,皆与生母同院而居;公子束发或小姐及笄后,则于东院别居一小院;公子行冠礼毕,或许会于城东闾里赐府别居,这就要看司空的意思了;其余公子小姐,无母且未满十五者,皆由大夫人养大,随居正院。”
“那我二哥四哥他们呢?”
“丕公子、彰公子已经分院别居,正是邻着东阁的别院。如今尚留在正院住着的,还有东偏房的植公子和熊公子,西偏房的节姑娘和秦姑娘。”
印象里,历史上的曹操妻妾成群,亲生儿子便有二十来个,更不论那许多被收养的义子、族子了。他们中,或文或武,除了曹丕曹彰曹植曹冲较出名外,其实还有许多不为后人了解。邺城一战大捷,曹操便把妻眷从许都接到了邺城。看来,以后的曹府,真的是会热闹得很。
我一外姓养女,能否取得立足之地,全赖自身了。
女婢们领我进了西偏房就撤下了,我观望着素雅整洁的房间,长叹一息。
皎皎在我挎囊中一动不动,想必是睡着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
若干年后,曹家便是帝王之家,这里将会翻新,垒起巍峨殿宇,筑造一座睥睨江东川蜀的魏王宫。
踏进此府,犹入牢笼,命数难料,旦夕不知祸福。
今后的司空曹府,什么都没少,却多了一位心智老成、多愁善感的怪异女公子。
她该做一只,仅供观赏的漂亮金丝雀呢,还是做一只,每片羽毛都散发着自由光辉的黄雀呢?
到底!到底!如今只似这囊中白兔,茕茕孑立,混混沌沌,沉沦梦中。
岂不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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