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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流感 (第2/2页)

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终究说不出别的话,只能悻悻而去。

    “既如此,告辞!”

    我亦怒气冲冲,我亦悻悻而去。

    可我却无法否认——积攒多年古典文学修养的我,是真的不如年仅十四岁的曹植。

    他没有说错,我真正掌握的,不过是前世记忆里古籍中的只言片语罢了,大部分还都是中学语文教材里的诗文。而剽窃唐诗宋词什么的来显摆才学,又是为我所耻的。

    不愧是天生的文人,文学上的事,他比同龄人要敏锐得多。

    那段日子有意将自己封闭,有意排斥一切人际交往。想来不论换作是谁,也该受不了我。只是说着违心的话,故意惹怒喜欢的人,不免教我好生落寞。

    …………

    一个月后,再奉命赴家宴时,我的席座已位居众女之后。

    寒夜内集,满堂欢笑,或父子相亲,或母女相爱,或兄弟相戏,仿佛都与我隔着一层冰霜,打动不了我的心。我也尝试过融入这样一个大家庭,可最后,只能冷眼观望。偶尔逢场作戏,还能应答曹操几句。

    卞夫人对我仍旧慈爱,跟其他公子小姐并无甚分别,她祥和的微笑总是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薛姨妈。

    只是,自那时起,我才算认识到“大夫人”的真正内涵。

    她是曹丕曹植的生身母亲,却永远不是我的。

    那个名唤崔缨的人,年纪轻轻,却像是历经千帆的老妪,开始不住地叹息。

    她开始讲述,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我身上有无数个裂缝,到处在漏水。”

    这是希腊某位诗人关于悲剧最有力的诠释。

    悲剧啊,它就像,家宴上那只被我碰倒的双耳漆杯,杯中美酒洒落一地,是美好变成泡沫幻影,是遗憾覆水难收,杯身遍布裂痕,那是悲剧撕开人心后留下的伤口。

    十四年汉末生活,九年乱世劫难,在记忆里只如白驹过隙,而前世经历的种种,却恍如昨日。不论是前世还是今世,痛苦的感受却是丝毫未少的。

    前世伴我十八年的父亲的早逝,固然是心底永远无法愈合的疤痕,为其所哀戚之情,远甚于我对今世生身父母的怀念,然我并非对后者就失了心肺,不过是千疮百孔的心再平白洒了一把盐罢了!

    原来,我从未像个艺术家一样,大大方方地从悲伤中走出。

    你们听,曹府家宴上,在奏乐歌《棠棣》呢。

    可食案前的我,一身疲惫,双眼朦胧,直把《棠棣》听作《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慈父故,人生只剩归途。

    归去!归去!可我又能归哪里去呢?

    活在古代,常有忧生之叹,心惧杀生之祸;

    行于曹府,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既恐庸碌平生,又畏卷入权势斗争;

    居于席间,睹景思亲,往往心慵意懒、神思倦怠、精神萎靡。

    我想回去二十一世纪,我想念那里的生活了。

    那重生于古代的喜悦,不知多少年前就早已消失殆尽。

    我想念我前世的弟弟和母亲!真的很想啊……我不要我的三国情怀了,还不行吗?

    对崔缨来说,二十一世纪,到底是未来,还是过去?她到底是因为死亡回到了过去,还是从前做了一场穿越到未来的梦呢?

    黑夜无声,没有答案,只有冰冷的雪花,自穹宇落至我手心,渐渐化开。

    那段日子,我总是做噩梦。

    我老能梦见以前的人和事,梦见自己的亲人死掉,梦见自己突然有一天放学回家,问爷爷:“爷爷,奶奶呢?”

    爷爷红肿着眼睛,一言不发,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总是害怕尚未发生的事,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选择去放纵自己,去跌落沉沦的深渊?

    也许,我是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了吧。

    …………

    冬去春来,我的心绪平复了不少,但仍似有物堵在胸口,闷得难受。

    正月底的某天,我终于憋不住想出门喘口气了,于是掬起盥洗盆中一抔清水,扑在脸上,胡乱擦了擦,便走出了房门。可当我在后院绕了一大圈,这才发现府中大部分公子小姐都不见了身影。

    拦住廊道里一名小厮,方从他口中得知,曹操引大军亲征壶关叛贼高干,今天就是出师的日子,司空府亲眷多往西城大门送行。

    曾听闻,那高干本是袁绍外甥,当初袁尚败走中山郡,他出降于曹操,仍为并州刺史。如今兴兵反曹,据守壶关,独木难支,相信很快就会被曹操大军击溃的。

    我正为曹操要离开府中一段时间而暗暗自喜,突然想起一事,险些失足跌脚:

    军祭酒郭嘉,即便不在出征之列,也当在送行之列啊!

    我精神振奋,慌慌张张狂奔出府,两个侍婢紧追着我跑。

    街道人稀,想来都去西门送行了,我一路不停地加快脚步。到了西城门口,却见百姓揣袖扎堆站着,拥堵不堪,我拼命踮起脚尖,也看不到前方。无奈之下,我只能登上城楼了台,挤到一处墙口观望。

    只见大军早已行至远处,除了高扬着的军旗可辨,其他人脸,一概模糊不清了。

    错过了,错过了,我又错过了!

    今年已是建安十一年,曹操很快就要北征乌丸了,郭嘉就是在那时英年早逝的,难道我真的……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么?

    曹府亲眷已陆续返还,我愤愤跺脚,走下城楼,茫茫人海中,四处寻觅官服之人不见,不禁怅然绝望,欲哭无泪,根本听不进身后侍婢们气喘吁吁的呼唤声。

    “缨妹?”

    我愕然回头,但见曹丕与一众骑兵入城而来。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我疾步上前,连忙问道:“二哥,二哥!郭祭酒随军出征了吗?就是,就是上回缨儿提过的那位军师先生!”

    “郭祭酒?他随父亲出征去了啊……”曹丕狐疑,“缨妹,你问此人作甚?”

    我闻言罢,作泄气状,耷拉着肩膀,一声不吭。

    “汝病愈邪?”曹丕见我精神异于往日,不禁笑道。

    “二哥莫非……也以为缨儿染上了不治之症?”我露出个惨淡的微笑。

    “这三月,你确实像是生了场大病,”曹丕拉缰,正色道,“二哥劝你一句,不管心里藏着什么事,都要知道‘随遇而安’这四个字,任何时候都不可丢了身份……适才,我见着令叔了。”

    “啊……我叔父?”我回过神来,小心地问,“他身体……还好吗?崔府,可还无恙?”

    “令叔金安无恙!如今,可是高升司空府东曹掾了呢。”

    “东曹掾?”我有些惊喜,“典选举那个?”

    “然。”

    曹丕眯眼看向西门大街:“父亲此征,不知何时旋反,少则数月,多则一年。走前还教令叔,要佐我守卫这偌大的邺城。时辰尚早,我正要周城巡防,缨妹,你早些回去。”

    我一听要回去,急忙摆手道:“不,不,我……我还想去崔府看看我阿弟……二哥,你会帮我瞒着母亲的,对吗?”

    曹丕笑道:“我遣几个府卫随你一同去。”

    “不了,谢二哥……缨儿房里两位贴身女婢,都跟着呢。”

    曹丕点点头,拍马便走,领着一众骑兵往东门方向去了。

    曹操虽未立嗣,但此番让长子守城的命令,也促使曹丕成为明面上的“世子”了。相信明眼人都清楚,他曹丕与曹冲,就是目前曹操嗣子的竞争人选。不知道今年司空府,曹操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会发生些什么。

    我不禁叹气,回想着刚刚,情急之下才想起,这邺城,我好像还有个“家”,等着去探望呢。

    好久没见着铖儿了,不知他近来可好,学业如何。

    春来无雪,恰是看望之时。

    正思量间,侧巷匆忙走过两个大户人家女婢打扮的人,她们远远见了我,就叫道:“是缨姑娘!缨姑娘!”

    我惊喜非常,连忙揽裙上前:

    “你们……不是我婶婶身边的两位姊姊吗?如何在这里呢?”

    “是,是,奴婢们,正是崔府中的下人。”

    她们上气不接下气,慌忙跪下:

    “缨姑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啊……”

    “什么死不死的,起来说话!”我听得头疼,连忙喝令道。

    她们相视一眼,神情不安,欲哭无泪:“缨姑娘,奴婢该死,奴婢们……不小心将少公子跟丢了?”

    “铖儿不见了?”我惊恐不已,“何时之事?快快说来!”

    “少公子与老爷同来西门,老爷前脚刚去衙署,命奴婢等将公子带回去,适才人来人往,这转眼间,少公子便不知去了何处!奴婢们正着急着找呢!”

    铖儿也来西城送行了,他……莫非是来寻他阿姊的?

    我心咯噔一声,联想到自己当初也是在大街上走丢被拐走的,顿时心急如焚!!他才不过十岁啊!他能去哪儿呢?

    这西城大道直通司空前府,我一拍头,连忙回身对四个女婢说道:

    “快,快原路返回司空府,铖儿,铖儿那么聪明,他定然是去府上找我了!”

    我又开始狂奔!

    比赶着见郭嘉的心情还要焦急万分!

    其实我对自己的判断将信将疑。

    其实我也不敢保证铖儿一定平平安安。

    可我只能在心里默念:铖儿啊铖儿,你不会有事的,等我等我,阿姊路上来了!

    一路风声正紧,天边云团变幻,似有风雨之兆。

    天色越来越暗,我紧揪着心,不曾有片刻停歇,终于喘着大气跑回了司空府,从偏门进入内府。

    穿过拐角沙路,来到内府正南门前,只见门口有一男童以手托头——果真是我那同胞至亲崔铖!

    “铖儿!”我欢喜着招手,大声叫唤道。

    小铖儿无辜地回转过头,却令我大惊失色,站在原地——他满脸泣痕,一身灰尘,头上不知何时,竟磕出一个大包!

    他的身后,站着尹姨娘二子——何晏、曹矩两兄弟,还有曹操次女曹宪,杜姨娘之子秦朗,以及孙姨娘之子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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