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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诗论(上) (第1/2页)

    半月后,前线传来的一件大事,轰动了整座邺城,乃至整个北方政坛:故中郎将蔡伯喈之女蔡琰,被曹操从南匈奴赎归中原。

    没错,就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汉末才女——蔡文姬!

    一时间,不论才子名士,还是街巷黎庶,皆议论纷纷。有感伤蔡氏流离戎狄、命运多舛的,有忆及昔年战乱与亲故离别而流涕的,亦有感慨当朝司空大义,作谣歌为颂的。司空府内,一众姬妾更因蔡琰才貌双全的传言,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直到又传来曹操将蔡琰许配给屯田校尉董祀的消息,她们才松了口气。

    彼时正是谷雨时节,檐外雨流如注,庭下水潦纵横,府中一众姊妹给卞夫人定省毕,正于堂前嬉闹,我则与秦纯倚柱观雨,抱臂闲谈。

    关于南匈奴,曾听曹丕说起过,它原是匈奴部族的分支,乃呼韩邪单于之孙醢落尸逐鞮单于建立的政权,早年一直归附汉室。桓灵时期,汉廷政局动荡,南匈奴不仅内部分裂,互相残杀,还趁机勾结鲜卑,袭掠边塞,杀虏汉吏,多年来战争无止无休。官渡大胜后不久,南匈奴各部落首领皆归依收编入曹氏政权。曹操将其分为左右南北中五部,安置在冀并等州,每部择立贵族为帅,另选汉人为司马,对其进行监督。

    “高干是袁绍外甥,先降后叛,遁逃匈奴,求救于单于,单于惧于司空威势,反将高干部将擒送给了司空。后来戍边的屯田校尉董祀,从逃回的汉人口中得知,当年被掳走的蔡中郎之女,正身陷其部落,为匈奴左贤王所有。司空与蔡中郎有旧交,断然不会坐视不管,区区玄璧,只是给那匈奴些许薄面罢了。”

    “怎么,阿姊,你对军旅之事也感兴趣吗?”

    我摇摇头:“军旅之事倒还次要,蔡琰此人所遇所历,才教人唏嘘。”

    环柱嬉戏的曹操女儿们,听我叹息着讲故事,纷纷起了兴致,凑近前来。

    我观望着卞夫人已不在正堂,便继续感慨道:“蔡琰是名士蔡邕之女,蔡邕你们晓得不?多少人尊崇的名士大家啊。那位蔡姊姊年轻时,精通律吕与书法,博学多才,容貌出众,天下闻名。如此罕见的才女闺秀,却遭遇诸多不幸。她早年嫁给了河东卫家,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很快又没了父亲。

    “兴平年间,她被胡羌掳走,从此不知音讯,竟长达十年有二!如今虽得回归家园,代价却是要与生下的两个胡儿诀别。我等皆为女流,可她所经之劫苦,何止十倍于我等所历。诸位妹妹们,你们说,如今在府中安逸的日子,可是不易?”

    曹操女儿们相视沉默了。

    历史上蔡琰归汉后不久,便消失匿迹。没有人知道她后来结局如何,与再嫁之夫董祀过得好不好。只是,中国文学史上,因蔡琰的出现,而极大增添了女性的光辉。

    “阿姊说的极是,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我们只怕也是任人宰割的命运。”秦纯叹道。

    小曹节噘着嘴低下了头,兀自玩弄她的小辫:“是啊,若没有翁翁在外征战辛劳,节儿也不能有穿不完的新衣和吃不完的粟饭了。这样想想,那位蔡姊姊真的好可怜啊……阿姊,她还有亲人吗?”

    我摸了摸曹节的头:“有的,她还有个妹妹,嫁给了泰山羊氏,回中原后,她应该会回陈留老家吧,算着日子,月底就会到邺城董府。”

    “哼,说来说去,其实这个世界就属女人最可怜啦!”

    大咧咧讲话的是站在曹节身边的一个女孩,她是杜姨娘之女,名唤曹姝,是秦朗同母异父的妹妹,今年不过八岁,却比十一岁的曹节还要高一些。

    “姝儿之意是?”

    “意思是我觉得很不公平!”小曹姝昂起头道,“阿姊,你给评评理,前日傅母教我们读《礼记》,什么‘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难道女人生来就只能‘从’着别人不能‘由’着自己吗?从匈奴回来的那位姊姊明明已经很可怜了,为什么改嫁三次还要被人说不是呢?”

    曹姝童真无忌的话语着实教我吃了一惊,另一名常与她同处的女孩赶忙捂住她的嘴。

    “嘘——这种话姝儿你私下同我抱怨就是了,干嘛跟崔姊姊说?”

    她叫曹贞,和秦纯同龄,是环姨娘之女,曹冲的亲姐姐。

    看来是最近府内外的闲言碎语都传到小孩子的耳中了,汉代虽容许女子改嫁,但儒教深入人心,哪怕是名臣之女也难免遭人非议,尤其是初嫁时卫仲道早亡之事。

    “不打紧,大夫人不在,这堂上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想说的尽可告诉阿姊,刚好,我们姊妹间也谈论一番。”

    小曹节拉住了小曹姝的手:“姝儿,不爱读那些书咱不读就是了,回头我跟母亲说一声,你搬来正院和我一起住,府中下人爱怎么说闲话咱不听就是了嘛。”

    “可这不是爱不爱看书听不听的问题呀?”小曹姝撇开曹节的手,歪着头,微笑问我,“崔姊姊,你来府中那么久,可曾去过东阁?姝儿听说,你是全府最爱看书的阿姊了,可知书阁有府吏看守,我们要想看书还须教婢女们去拿,公子们却不同,随时都可出入?”

    “东阁是兄长们的习业之所,司空府自有司空府的规矩,阿姊也去不得。”

    “是的,有规矩呢,”曹姝鼓起腮帮子,盯着檐外飘洒的雨,“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时候,阿姊可也会觉得不公?

    “公子们在东阁有全城最好的夫子授课,我们每日却要受傅母的训诫,除了绣花针还是绣花针。像这种下雨时节,丕二哥他们都在阁上饮酒作诗,那阁上景致,定比我们这里四正方方的天空要好看多了呢……”

    姊妹们被曹姝说得心动,多少有些骚动,开始附和着抱怨起来了。

    我浅浅笑,明白了曹姝发问的用意。

    真有意思,这曹姝比曹节曹贞秦纯年纪都要小,却比她们多长了个心眼,看来以后得对她多留意下。我掂量着自己论语读得也差不多了,心想不如就趁此机会,去挑衅那何晏一番。

    “好啦!既然大家心里烦闷,下着雨我们也无处玩去,阿姊这就带你们往东阁一游,去破了这规矩!若母亲怪罪,阿姊一力承担!”

    姊妹们拍手叫好,纷纷跟着走。于是乎,我、秦纯、曹节、曹宪、曹姝、曹贞、曹华姊妹一行人拉手笑着穿过长廊,浩浩荡荡,就往东阁奔去。

    东阁分设东西二门,东门直对广德门大街,有主阁和别阁之分。藏书室设在底层和别阁,修业习礼的学殿设在二楼,我们从廊下登木阶而上,轻飘飘就溜进了学殿,这时才发现,东阁祭酒邴原恰巧不在殿上。

    “好亮堂的地方啊!”曹节第一个欣喜地叫出了声。

    殿内连枝灯火灿烂,将年代久远的梨木地板映得锃亮,矮案整齐排列,多设半旧蒲席,两侧都有堆满竹简的书架。这里陈设虽素朴,却尽显书香古韵,曹操对府中公子教育的重视可见一斑。

    面对不速之客,公子们纷纷怔住,不管是坐着的,站着的,都投来了好奇和迷惑的目光。我四下观望,瞅见了何晏、秦朗、曹矩、曹上、曹据、曹林等人,却独独不见曹丕的身影,想来定是在主阁吧?此时曹植正拿着书同曹彪在窗边谈话,听见曹节的声音,于是回过头。

    “节儿?”

    曹节扑上前,笑盈盈地拉起曹植的衣袖喊“四哥”,曹冲也遥遥地跟我打招呼喊“崔姊姊”。我领着一众姊妹来到窗沿赏雨,对着外街景象谈笑风生。

    听说了我们“参访”的来意后,后排的何晏等人果然傲慢上前。

    “擅登东阁学殿,崔妹妹,你好大的胆子啊。”

    我倚着窗沿,扭头静看何晏,微笑不语,诸姊妹皆会集在我身后。

    “看这架势,怎么,妹妹们今后莫非也想听夫子的课不成?那可只有临渊羡鱼的份了罢,须知东阁只与公子授课,此乃司空府惯例。”

    “唉,兄长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挽臂上前,“既然都在司空府内,且学问相当,凭何我们不能在此学殿有一席之地呢?”

    “学问相当?”何晏等人皆笑,“此处可是东阁,孔夫子之像尚且挂在梁间,比不得几位妹妹们的锦绣闺阁,放言且须谨慎,切莫自扇了脸面。”

    我抬头看了眼画像,仍旧笑道:“今日我们既然敢来,自然也敢请教兄长们的学识一二喽。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不曾一试,兄长怎知我们闺中之人不可与公子学问相当呢?”

    “《论语》?”何晏听了来劲,觉得有趣,“妹妹果真天真可爱,引用曾参之言?只怕你连《论语》为何人所辑录的都不知吧?”

    《论语》是由孔子弟子与再传弟子编撰记录的,除了孔子称“子”外,还有曾参、有子、冉有和闵子骞称“子”,于是后人就有推论,《论语》正是这些人的弟子所编撰。

    众公子大笑,只当我不知此事,有人起哄道:“崔妹妹,你可小心些,平叔《论语》之学,在我们中可是一等一的好,昨日邴祭酒还夸赞过他呢!”

    何晏在应和声中洋洋得意,眉眼吊得极高。于是曹植拉着曹冲和曹彪,在一旁摆好看戏的姿态。

    这时,远在主阁饮酒的曹丕曹真二人,恰巧闻声推门而入。

    我清了清嗓子,故意走在殿央,喊道:“二哥,何晏也!”

    场中众人皆疑惑得停住了笑,何晏更是觉着惊诧,自以为抓住了把柄,连忙喝问我道:“当殿直呼兄长名姓,可乎?妹妹莫不是忘了上回大夫人给的教训?”

    我一溜烟似的快走到曹丕身侧,端着手站定,嬉笑应答:“噢?兄长怕是误会了什么罢?《论语˙子路篇》‘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适才我不过在跟二哥打招呼,难道兄长,连孔夫子说的话也忘了么?”

    殿内火药味弥漫,引得曹丕发笑:“缨妹,方才你们说的话二哥都在外间听到了,私自携姊妹们登上东阁,确实放肆了些。”

    “二哥!”我拼命给曹丕使眼色。

    “不过,只要你能向众人证明你所谓的‘才学相当’,我便向母亲请令,去了东阁女子不得入内的府令,且准你来学殿上课,同你这些哥哥们一起修业学诗,如何?”

    “好好!”

    我满心欢喜地答应了,曹丕便寻座坐下,高声问道:

    “何晏,你可敢与她比试比试?”

    何晏当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他还记着上回因《尚书》同我面红耳赤争辩的事。

    “比就比,本公子还怕她不成?妹妹且说,你想要个什么比法?”

    引诱何晏入套成功,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非是‘比试’,只是做妹妹的请教兄长一二罢了。”

    鼓足勇气,缓步上前,我脑中忽而回忆起去岁被他和曹茂欺负的场景,顿时收敛笑意,严肃起来。

    “古来素有主宾问答之习,三局两胜自是常理,你我就各做一局之主,各做一局之宾,以《论语》为比试内容,来个问答定胜负,如何?”

    “好!那这首局就由妹妹来做主出题,我来答,你要是能难住我,便算你赢了。”

    常规出题,我怎么问也不可能难得住何晏,倒不如就凭恃最熟练的《论语》压一压他的气焰。

    我沉思片刻,故作自负姿态:“《论语》,启蒙之学耳。崔缨不才,两局皆烦请兄长做‘主’罢。”

    何晏笑弯了腰,他拿竹简指着我道:“妹妹真是狂妄得很啊,不知近世文人最爱玩的几种花样,除了‘对问’之式,更有‘七发’‘连珠’。念在妹妹年纪尚幼,我也不为难你,只以问答之式提出七问,若妹妹皆能作出令满座中人信服之回答,这局便算你赢。”

    那时我单纯地想着,考察《论语》的基础一定绰绰有余,便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窗外雨声正紧,众人围成个圈,看何晏在殿央站定,与我摆下分庭抗礼的阵势。

    “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子又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敢问妹妹,何以为‘仁’?”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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