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你以为,凭你能当上相府公子妇?”
我淡淡拨开他的手,平静地凝视道:“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这些事,又不费你的心,何必多说呢?”
夏侯尚微笑,凑身靠近:“你有丞相的宠爱,我有子桓的信任,你我联手,可保两族无虞。”
“总算说出实话了?”我冷笑之余,莫名泛出点点难过,“比之子建,夏侯伯仁,你还差得很远,很远……”
“论文与武,皆有所建树,我差他什么?”
“差一颗真心。”我用食指抵住他胸部铠甲,霍然起身,一瘸一拐,扶着案几艰难地直朝外走去。
夏侯尚在身后叫住了我:“可你的子建,此刻仍在外府悠游。天已将黑了,今日这雪下得如此紧,他怕是不会回府了。”
“谁说我要去寻他呢?”
夏侯尚踱步近前:“那任氏并无亲族,丁家人又不在意她死亡与否,卞夫人念她可怜,已打发人去做那治丧掩人耳目之事了。此刻你去,也不过徒增伤感耳。”
回忆起白日发生的桩桩件件,我愈发悲愤,转身扎进书架群中,翻箱倒柜,将往昔抄录的曹丕诗赋手稿通通抽出,跺上两脚还不解气,连带着把曹植送的许多书籍也一并推倒在地。
“那个人并未给你任何承诺。”
“……”我捂住双耳。
“他是丞相爱子,娶谁为妻自己都做不了主。”
“不要说了。”
“封侯封王,妻妾成群,难保他也是喜新厌旧的贵公子,你也想入曹家的局,跟任氏一样的下场吗?”
“闭嘴!”
“……”夏侯尚莞尔,俯身关切地说道,“公子妇孙瑛之父,也就是豫章太守孙贲,数日前卒殁了,此刻在任氏尸前,怕属她泪流最多。你要去见见你那位三嫂并宽慰她么?”
我满面凄怆悲色,仰望着他,拉住他的铠袖反问他:“王侯将相之地,烟柳繁华温柔乡,钱权利势狩猎场,似此这般,你夏侯府就一定能幸免于殃么?你又能给你的妻妾什么一生平安无忧的承诺呢?那个人与你推心置腹,在人前天天夸耀你是他的手足至交,当真又把你放心上了么?”
夏侯尚表情凝重起来,我借势站直身子,将一摞摞曹丕的诗文都装进了囊袋里,快步出门离去。
夏侯尚不再阻拦我了,只在身后柔声呢喃:
“我们是一样的。”
是,一样的孤独。我在心里默声回应他道。
…………
暮云钟聚,街巷贩夫走卒还归各家。冒雪骑马到曹丕府,我不顾甄氏阻拦,硬闯进堂,知道任氏死讯的曹丕,此刻倒像是个受害者,喝得烂醉,面怀歉疚,表情木滞,早消散了白日那股休妻的狠劲。见他这副模样,我怒气消减了大半,悲凉却更加入骨三分。
你在后悔吗?你还在猜忌任氏用死亡向你证明的“爱”么?还是说,你曹丕只是在思考:
怎样才能拥有绝色美貌且听话的妻妾呢?
或许只有站得更高一些,才能遇事无所凝滞罢?
一路上听到不少人在议论曹丕休妻致死事,尽管迫于曹氏权威,大多数人选择缄口,可“十里”长街延绵流淌的鲜血,却是众目睽睽且难以清刷的!曹丕此刻忧心的,只怕更是数月来守城的威望人心付之一炬!至于将来曹操归邺后的问责,反倒因得了卞夫人的默许而无关紧要了。
褰起衣裙蹑步上前,很守礼教地行礼问安罢,我怪笑道:“二哥你瞧,这是前日缨儿为二嫂作的《代为陈阿娇歌》,帮我看看写得可好?明日我还要去子建那儿请教一番呢……怎么,二哥并无兴致么?还是喝醉了,灯火暗淡了,看不清了?那就让缨儿念给你听吧——”
汉世有佳丽,娉娉嫋嫋自回顾。
画屏花鸟月,丹墀金履步。
珠帘随风转,轻捻暗香浮。
紫殿生野草,荆蔓未央宫。
不见上林鸟,但睹长门暮。
与君生别离,适意日益远。
昔为君子帚,长信贞自持。
何虞人事异,旦暮故恩疏。
掩闺弃团扇,退居咏蘼芜。
“如何?缨儿仿写的乐府,比之二哥才秀藻朗的佳作,有几分相似呢。噢,妹妹倒是忘了,二哥还是擅写七言,那便来对比赋作吧……你瞧,这是不久前在子建那儿抄录的《离居赋》,子建说这是二哥在谯居时所作。怎么,有这样的好东西,不早告知缨儿呢?”
“惟离居之可悲,块独处于空床。愁耿耿而不寐,历终夜之悠长……”
“别念了。”曹丕闭眼。
“惊风厉于闺闼,忽增激于中房……”
“别念了!”曹丕握拳。
“动帷裳之晻暧,对明烛而无光……”
“哐当——”曹丕挥袖将满漆盘的“遣金”连同侍婢新端上的汤饮都扫落在地!那股扫落的劲,与白日将他自己的发妻扫地出门的劲,一模一样。
堂外扫雪的仆婢们闻声,纷纷伸颈探望,议论不休,开始私语谴责起甄氏来,都说是甄氏获宠才导致任氏被休弃。曹丕苦恼无比,窘态频出,堂下站着的甄氏牵着叡儿,同样无奈,掩帕啜泣。
“二哥的故事里,女主人公的丈夫出征在外,她独守空房,叹息终夜,怅然寂寞。可我最讨厌这类情诗,明明是你们男人的愁绪,施诸女子身上是为何故呢?”
看着如珠玉般精巧美致的文字,读着便娟婉约、婉娈细秀的文章,触摸着风雅蕴藉的墨迹,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对曹丕的最后信任在摇头中一点点瓦解,我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子桓慕通达,天下贱守节’,二哥既然无情,又何须作此情态?哈哈哈,经此事后,我崔缨便与二哥真的再非同路之人了!”
我将写满诗赋的麻纸揉皱成团,用力才撕了个粉碎,飞扬在曹丕面前,就要洒然离去。可却迎面撞上前来探望的曹真,被他横亘伸直的臂膀拦住。
“与我陌路?”
曹丕忽而扶案起身,恢复了往日冷峻神态,泰然踩过遣金旁血迹斑斑的红盖巾,走出堂门,独对满庭积雪空明,任凭遥远的邶国山谷中吹来的寒风将他背影吹得孤高寂寥,吹得冰冷绝情。
“今日走出了这门,你以为便走得出曹家了吗?”
我浑身哆嗦,寒噤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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