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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莫淹留 (第2/2页)

索性直冲,闷头撞师兄一肩,兀自躲走了。

    这回换辛羡纵步,追出半条街。前方水泄不通,一时延堵。军巡铺的卒子们手持木梃,拦在虹桥附近。桥头不知发生什么热闹事,惊得人仰马翻。

    “嗳,你回过头来,”辛羡探问,“开封府事务交承好了么?”

    晏洵点头,撒目四顾,并不看他。

    辛羡又道:“淮东非是久待之地,你少做蠢事,别与宋江正面冲突,闹得你死我活。”

    晏洵这回连头也不点了,齐眼向天关。早雁人字南去,虹桥横跨汴水,桥中一点飞红,上下腾挪,煞是好看。

    辛羡低叹:“走的走,散的散,地方故旧不知还剩几个。章梅山有御史中丞的声名在外,你又是他徒弟,难保没有地头蛇仗势欺人。到地方后,眼色亮一些,多封几份酒面鸭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吃住厚待,谁管他宋江送蒜。师兄这些话,不便在酒席相托,我姑妄一说,你姑妄一听。”

    晏洵将眉峰挤成八字,“这是监察御史该说的话么?”

    “你小子,”辛羡作势捏拳,“找揍不成?”

    前路渐通,军巡铺抬着“木轿”,押了人犯下桥。经行北岸,大家伙儿让道,辛羡一眼认出那人所着襕袍是太学制式。人犯摇头甩脑,口淌涎水三千尺,甚失太学体面。

    辛羡怔愣,他隐有怒意,横臂拦下一个卒子,一口道明乌台身份。

    ……

    ……

    晏洵兀自出神,鼻尖翕动,恍惚嗅到硝火细雪。

    那是他第一年进京。

    隆冬时节,汴河结冰,总角豆蔻足蹬刀靴,三三两两下埠头,要学神仙遨游。遇到冰薄不坚处,咕咚落水,人救不及,那便直坠幽冥,冻成硬邦邦的人棍。

    火盆劈剥,晏洵在暖室临字。他握不稳笔,三抖两斜,沉着一口气,披氅冲上街道。

    是日恰闻冰裂,虹桥附近冻死几个无赖恶少,冰坨一样,眉青目紫,很费捞尸老六一番气力。若是那无爹无娘的,也就凭他填河,留待来年化泥养鱼。

    焰火瀑然,灿烂烧春,一个高胜一个,光射东京城的冰面角落。

    他摸下河道呼寻,心焦如焚,陡闻背后有人嬉笑。晏洵回身张襟,头顶炸开一双比翼鸟,一颗活炮仗就这样撞进怀里。

    她足下锋刃未除,目光如炬,扑腾着翅膀,喷他满颈热气。

    谢皎等不及晏洵反应,又拉起他的冷手,轻捷如风,携人旋绕不停。

    天河相照,火树银花海,人在走马灯笼。

    “傻子,快笑一个,我瞧好不好看。”

    晏洵想唱白脸,强试再三,始终没法硬气。他跟谢皎烫面错眼,噗的打个喷嚏,硝火味就在这时偷潜入鼻。

    “哎哟,不好看,”她松手嚷道,“我不要你了!”

    博君一粲罢了,你打喷嚏也不好看。晏洵没说出口,悄摸鼻尖,心怦怦直跳。他狐疑思忖,张嘴闭眼而已,莫非真的有碍观瞻?那我下回瞪眼闭嘴,总该好看了吧。

    草长莺飞一眨眼,我乘东风君披雪,可能俱是烂柯人。

    “等等我,谢皎!”

    谢皎萍步微踪,她总不回头,晏洵只好多喊几次。良久,她依言转眸。他先一笑,在对方的眼中照出好一个巴蜀公子。磊落挺拔,只隔夕朝,自始至终不折腰,无愧先师敦导。

    她开口说话,晏洵两耳蒙鼓,顽风推肩,催他拔足追近。他酸鼻笑问:“昨夜风大,可曾安歇?”

    火龙斗然扑脸而来。

    硝烟味呛鼻,打野呵的游艺人面佩鬼叉,形如卧鱼,翻身踏步,连喷一股松香细末。

    火龙绵延五尺不绝,艺人即吹即转,一口烧化了人世镜花昙影,她的面孔便在火圈中灰飞烟灭。

    ……

    ……

    “哎!”辛羡扳住晏洵肩头,“我说话你听没听,火燎眉毛,着魔了?”

    他还在笑,半晌怅然若失。

    晏洵眼平笑散,避开了吹火龙的游艺人,答道:“火大,呛鼻子,想起一些旧事。你说什么?”

    “斯文扫地,成何体统,真不留太学半分颜面!你道那疯子是谁?太学下舍斋长,悬梁刺股的好苗子!”

    辛羡心有余怒,“生徒蠹书不事生产,此人家资甚虚,只好质贷,奉养高堂双亲。没等升入内舍,先惹上黑金社,滚雪球一般的利息,足高本金十倍。就算剥了这身书生皮,也要连投几回胎,才能还得清白。你看,活活逼疯了读书人!”

    他愤愤道:“蹈阱的是读书人,幸灾乐祸的也是读书人,士风日下,争不如屠狗辈仗义!”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不怕争利,就怕意在要命。黑典库蓄养打手,质贷的招贴无孔不入,多有凶狠豪赖在其背后撑腰。

    辛羡没忍住,又说:“生徒久读圣贤书,不识孔方深浅。一旦授人以柄,欲食其肉,何患无辞?”

    晏洵一边听,一边应:“司马光曾言,贫富分恃,此乃世事必然。贫借于富,富贷予贫,贫富相资,官不为理才是常情。”

    辛羡捏拳捶了个空,“富贾与民夺利,官府怎有可能置身事外?升斗小民何来火眼金睛,青苗法吃的厉害还不够教训么?”

    他两眉紧锁,沉吟苦思,心里拨起算盘:“今此一年,户部度支几何,私人借贷又几何,京城内外,到底是谁姑息养奸……”

    “得想办法,恢复科举。”

    风花轻溜,栏下群鸭戏水。辛羡一愣,莽听晏洵此言,叹道:“废了天下统考,只擢上舍生为官,三舍法弊病良多,我又如何不知?恢复科举是能开源清流,重振朝野士风,但三舍法已经独行二十年。向上一路,密不通风,乱网绞缠,谁不想一把掀开黑幕?清白取士,谈何容易啊。”

    早雁成行,晏洵凝目不移,却在此时,海东青翩然入眼。

    他自不知白隼姓名,只见它逆风孤行,势如冲雪,独自盘旋良久。高秋晴空,一身迎光便是旗,不由心神大振。

    晏洵嘴角一弯,饱受鼓舞,正声道:“我来换。”

    “换?”辛羡不解其意。

    “平定淮东,用一个宋江,换三大王进言,废三舍法,恢复天下科举。”

    “就凭你,可能吗?”

    “我要做折不断、烧不烂、劈不开、压不垮、沉甸甸一根柴火棍,撬动牛斗,须以赵氏为支点。与其蜗角争利,不如跳出围城。君子躬行,才能明辨是非大义。淮东梁山泊,我非去不可。”

    辛羡愕然,心知多言无益,胸中峥嵘若有所动,良久叹道:“你一个人,撬得动么?”

    “不是还有你么?”

    辛羡一笑,捶他一记道:“不吃一番苦楚,记不起师兄弟的好,这时候倒是想起我了。”

    海东青抟风直上,遽一声,清鸣穿云。

    晏洵昂首目送,须臾跺脚催促。

    “莫淹留,走吧。”

    鹰啸九皋,影不落地,振翅搏空旋斗,要在霜落之前一头冲向金乌。劲羽悠悠而别,随风几匝,千丈之下,谢皎信手接光。掌心一痒,恰承一片薄云。

    她仰躺船顶,满面醺容,噫的一声,捻起那尾白羽。

    “好自在的飞雀。”

    谢皎喃喃吹羽。

    “莫淹留,去吧。”

    ……

    ……

    流光争飞,汴水荷花尽落,城外天地两茫茫。

    东京四水贯都,数百艘漕船首尾相衔,浩荡沿河南下。羽影投水,任意东西,悄然越过野柳女墙,缓缓坠落在虹桥南岸,盖上绢本画布。

    书生捋墨抬笔,嗳的一声。他倏忽一笑,原来画中清波浮羽,早替他添了一道风。

    “真荒唐,军巡铺一毛不拔,捞尸老六一分钱没得,白凫了大半个时辰。季夏水势充沛,尸身就这样直接漂走了。”

    “这岂不是落得水鬼下场,难道还能漂去东海不成?”

    “东海之外有什么,高丽,日本?”

    “有海外三山,那是成仙的好地方。”

    书生闲言自语:“生于山水,自该归于山水。江君来约,一杯浊饮,古今同席,共叙怀沙之思,没甚不好之处。”

    “啊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张待诏今日也来画虹桥?”

    宣和画院两名生徒,因见前辈,停下闲嚼的话舌,浑不知他一早来此,满心敬仰招呼道:“转蓬光景,待诏画了多少,好不好指点一手,也叫小可开个眼界?”

    “没什么。”

    张择端笑了笑,扬手一挥,细羽出画,重作万里游。

    “寥涂一笔上河图。”

    他舒展腰背。

    “容我起身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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