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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手可扪星图 (第2/2页)

安然无恙。小小的内河风雨,它若真能打断硬木做的桅杆,那便是造船监的笑话,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动了手脚,就在今早,”谢皎暗忖,“这是人造的由头。”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掌心发烫,心里喊号鼓桨,直在峰谷间起起落落。此时越过十数艘纲船,白浪吐出一只舸尖,兀自打旋,猝不及防与她相撞。

    那人同样身披蓑衣,面不能辨,嚷着老汉声音,狼狈吼道:“哪条船上的?”

    “担心陶大哥,来看轻重!”她粗声应道。

    水声噪耳,那老汉朝后一指,叫道:“第十七艘!闹得正凶,三个狗官都在。去也白去,上不去,怕要出人命,老子我先躲啦!”

    雨势溅溅,老梢手挣出回旋,几竿子拐走了。

    时不我待,谢皎指认序数,一鼓作气朝尾纲冲去。经逢第十七艘船时,果然听到甲板嘶闹震天。

    ……

    ……

    “契印是假的,雇佣是假的,你我被骗上贼船,根本没有脚费可拿,半年血汗全白流!这三个鳖孙拿咱们当猴耍,今日为樯橹鞭人,明日就能捉刀,为吃不上鱼杀人!”

    “姓郑的!不给个交代,叫你有来无回,金山银山没命花!”

    “拼他个鱼死网破!”

    群声沸沸难安,船在运河风雨里,一时不能靠岸脱困。

    郑子虚本以为是把小火,荣四送来剑信,这帮人自然惧死收声,哪知脚费无着的消息也被抖漏开去,好一番火上浇油。水手与他对峙,彼多吾寡,对方甚至举刺带棒,情势可不大对。

    他进退维谷,喝道:“穷蛇,你想劫纲船不成!”

    “狗崽子,还敢劫纲!”荣四帮腔作势。

    舟夫怒道:“有样学样,你倒吠得欢快。操庖刀的,士别三日,你自己回头瞧瞧,屁股后好长一条尾巴!”

    “八足,稍安毋躁。”

    穷蛇敷衍手下,那名叫八足的黑脸青年果然听话,持棒后退了半步,给他让出位置。

    “郑转运,如今死局,谁也不愿见。吃江湖饭的,讲究两清。你只管立誓,杭州上岸前结清脚费,弟兄们披肝沥胆,送纲送到底,决无二话。咱们这帮水蛇,风里来雨里去,身无长物,无耐人多势众,既入水网,说不准就踩上一条。你在江南做生意,怎么好断了我等的活路,是也不是?”

    “鱼叉棍棒,你这样,像与我谈生意么?”郑子虚威势难舍。

    穷蛇冷笑,“你要识时务啊。”

    “咄,腌臜泼才,还敢威胁你仇爷爷!”

    仇大将火冒三丈,只当他们是群蹦跳的水蛭,将叉一提,便朝穷蛇心窝刺去。

    穷蛇不躲,反手就捉叉,小臂沥下一道血迹。这时荣四一脚踢中他的腿弯,穷蛇登时便跪倒在众人面前。仇大将趁机抽刀,一刀捅去他胸腔,孰料八足猛撞过来,舍命挡刀。

    “来得好!”仇大将大笑,顺手替这八爪蟹开了喉咙,赤雾暴射挥溅。

    穷蛇被喷半肩热血,一怒之下,拧弯了鱼叉头。篙工梢手们原本作壁上观,目下愤懑填膺,一齐涌到穷蛇背后。仇大将还想硬冲,一叉横扫甲板,却被霍官人死死抱住腿脚。

    八足断气,势头大不妙,既已见血,形势极有可能失控。

    郑宦官脑筋转得飞快,呀的一声,从荣四手中抽剑。他屈肘一折,回光一闪,便抹了奉剑人的脖颈。荣四震愕至极,喉头喷血,在一片冲天红雾里硬邦邦倒地。

    “都看到了,一命还一命。”郑子虚叱道,“来人,扔他下河!”

    无人听令。

    他一脚踹向陶秀才,“畜生,把这乱人心的死鸟丢了!”

    陶秀才两手一抖,依言拽起了荣四死沉死沉的腿脚,拖到左侧舷沿,却被荣四抓住手腕。他想晚死一刻。陶秀才拨开死人手,将心一沉,翻了荣四下船,尸身噗通一声落河,正投在谢皎船头。

    她折舟一拐,俯身一趴,小划子隐入白浪,险被船上察觉。

    但死人已是物件儿,没人多事,一探流尸去留。

    谢皎猛划几桨,一举窜出丈长的水程,便听撒撒雨声下,郑子虚粗喘道:“穷蛇,人命两清,上岸之前不生乱,本官必与你们结厚钱。再有歪点子,你我满门不得好死!”

    “你最好记得,”穷蛇冷声威胁他,“我有刺面,不怕流配,只怕没人垫背。”

    谢皎一哂,果然是修船的料匠举头生事。

    ……

    ……

    “仇牛,莫鲁莽!”

    霍官人惊呼,甲板争端又起。

    走为上计,她远远躲开,趁机划去尾船,要行偷天换日之举。终于来到尾船附近,一举勾中船舷,划子随波骀荡。

    谢皎提步一跃,如飞雀落雪,尾船空有雨声。

    仇大将素日不喜人多,篷头只留一个虾皮,以供他打骂取乐,这时反倒便宜了外人。

    她轻手轻脚,摸至神臂弩仓门前,捻起了锈刀把上缠成一圈的铁丝,掰直分作两根。按徐覆罗教的办法,一根压,一根探,喀嚓一声,锁舌弹开了。

    谢皎闪身掩门,入得仓房,神臂弩整列在架,利器独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她朝背后探手,解下假弩,试拨羊肠线,弦声哑闷。空有其形而无神威,远逊官家兵弩,替在角落才不致招人留意。

    蓑衣贴放墙根,舷窗一滴雨,缓缓坠落其上。

    “神臂弩,高邮军……为何要往高邮军,投放神臂弩这等杀器?”

    屋内昏暗,谢皎徐徐在木架间踱行。

    “高邮军位处水陆要冲,控扼南北之间。南引两浙,北接京东,盐酒茶的生意皆有所课,直隶京师管辖。惟其立军,才能削弱扬州的地缘良势,以避南唐吴越之祸,免得拥税自重。”

    她反复回忆大宋疆域图,心里啊的一声,豁然开窍。

    “一旦占据高邮军,北可纵梁山泊,南可联应奉局。沿海一线,从东朝西推攻,京师必殆矣。万幸万幸,朱勔虽有钱,可他没有趁手的兵将啊。”

    谢皎思罢咋舌,这等必争之地所投放的神兵利器,竟由莽夫仇大将押运。

    “船中守备草草,一把火足以葬送。我若做大盗,存了几分坏心思,只怕做梦都要笑醒。”

    谢皎驻足,行至弩架倒数第二排,点兵点将选一张,恰在架子底端。

    偷梁换柱之际,她暗夸一句徐覆罗,假弩神工鬼斧,浮水废木也能攒造成八分像,真乃一双巧手。

    真弩上背,到底沉甸甸的。她转身出仓,途经舷窗时,轻手抬开半条缝,如被冷风所摧,雨水顺理成章地钻汇墙根,以防所留的雨迹引人怀疑。脚底水迹来不及清理,只有稍为误导。

    谢皎挟起墙根的蓑衣,先将门开半只眼。四窥无人,耳听无息,她探试左脚,拉门侧身而出。

    及至合门扣锁,呼吸一顿,锁眼原本两根铁丝,现如今只余一根。

    莽夫无定性,仇大将随时可能返船。谢皎咔嚓用力合锁,心说:“我就当是被雨水冲走了。”她三两步跃下尾船,起了缆钩,撑划子朝头船渡去。

    ……

    ……

    风雨罩掩,水雾汤汤。

    待经第二十七和二十八艘纲船时,她取了那柄锈刀,探至水下,连凿一排洞,就势松手销毁证据,短刀沉河无痕。

    水密隔舱作保,既不致沉船,又能添点儿麻烦。声东击西,扰人视听。两帮人内讧,且叫他们互相猜忌。

    她耳力极聪,做完这些,便听见前头传来哗哗的拨水声,想是仇大将返船。直往前去,必定迎头相撞。

    运河水狭,前方隐见汀渚,又逢纲船绕水洲转弯。

    谢皎沉下一口气,双臂疾摇,离弦一般弃了纲队,直冲汀渚飞去,水迹与纲船堪堪拐出一个“丁”字。

    汀渚方圆近半里,阻在水途当中,形如半月,东西向奇长,南北却并不宽绰。纲船行左,她便直奔右去。

    “喀啷啷!”

    待近水洲腹地,陡闻一阵劈啪爆裂之声沿船跟来。谢皎扭头一看,从头到脚,寒毛奓起。

    原来数丈外落下一颗火球,通身迸射蓝光,东奔西窜,烧木化草,正是滚地雷。

    早年行走山野,投身破庙避雨时,她就曾见识过一回。这团雷火邪得很,闻风随人跑,一旦沾肉,立时焚为灰烬,半点玩忽不得。动也悬,不动也悬,谢皎咬牙一赌,决定托一回大。

    一人一舟,如乘离弦之箭,在野草河道里滚滚飞过。

    滚地雷穷追不舍,谢皎嘴唇抿死,抡臂如轮,心怦如鼓,生怕一开口就颠出腔子。

    折到另一端,纲队龙头施施然爬出月背,拐出汀洲水道。

    她一桨并入正中的河道,回头斜瞥,滚地雷愈滚愈小,近在方寸,但终难再持。雷团啪的一炸,就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汀洲上一道歪歪扭扭的焦灰尾痕。

    谢皎心有余悸,直道命大,短舒一口气,又在银锥骤雨中蛰伏靠近纲首。

    “弓啊弓,我为你豁出性命,你可要还我一命,才不亏我这番周折。”

    ……

    ……

    徐覆罗独居暗室,如坐针毡,乍闻叩门声,屁股一弹,开门便见一个泥人。

    那人形似水鬼,怕不是从河底爬出。他早拟好了滚瓜烂熟的腹辞,却未料见到这种奇况,两眼翻白,嗝的一声卡在当场。

    “阿嚏!”水鬼打颤。

    谢皎登船后,索性抛了鞋袜,赤着两脚,将一切船具复原。蓑衣掩于桨底,苫布抖索,一盖如常。

    她浑身湿透,筋疲力竭,捋一把水淋淋的脸,深一脚浅一脚蹚在云端。不待他开口,闪身径入,先放下弓弩,一边走一边脱衣。

    徐覆罗合紧舱门,回头一瞧,又要翻死过去。

    “光光光光天化日,朗朗朗朗朗乾坤!”

    “全部,咳!想办法扔掉。”

    她只着棉白中衣,腰身空荡,抬臂松标解髻,放下湿漉漉的长发。谢皎掀开衾被一角,腿一软,代替枕头滚入了榻褥。

    徐覆罗没辙,先将神臂弩藏进床底。东一件,西一件,再把谢皎所蜕脏衣卷成一团,泥汤草屑尽裹其内。他脑筋一动,寻来一副狮子镇纸,吊线一绑,以为锚锤,与蜕皮相缚。

    推窗后,细针刺面,雨势渐弱。

    徐覆罗手腕一抖,将锚锤抡得呼呼起风,连甩几回,趁脏衣不备,猛然将它掷出窗外。饭没白吃,五丈外水面,证物无声没河。

    他一喜,捶拳自励。

    “净给我添烦,幸亏谁也没杀个回马枪,否则我还真瞒不过去,肯定一早就漏了底。”

    地面湿漉漉,徐覆罗一边埋怨,一边使抹布弯腰擦干所有水迹,再无半分破绽。却在这时,敲门声顿响,他一屁股扭回矮床仰躺,二郎腿高翘,扬声道:“哪一位?”

    “徐老弟,是我,郑大哥啊。”

    郑子虚不待人请,推门探首,劈头便问道:“你一直待在此处?”

    比曹操还灵验,徐覆罗似有惊意,随即镇定地朝对面努了努嘴,吊儿郎当道:“她生瘟啦,我能跑去哪里?”

    “哟,这……无药可医?”

    “呸!”徐覆罗掷地一吐,“捂出汗就不药而愈,习武之人命硬,没那些穷讲究。”

    郑宦官此行焦头烂额,只怕被察子风闻言事,报给皇城司,上达天听,一道诏令断了自己前程。他自掌一嘴巴,以为失言,又嘘寒问暖道:“若有所需,尽管开口,与哥哥生分不得。”

    押纲官不待他言,转身出门,招来一名水手,低声命令道:“盯紧喽,别放他乱走。”

    门合死一震,徐覆罗一跃而起,心如明镜,自知对方忌惮所在。他凑去谢皎背后,戳了一戳,使气音道:“喂,走啦,猪鼻子插葱,你别装啦。”

    谢皎沉沉无应,他捂眼道:“我蒙好啦,你换身干衣裳再睡。”她呛咳一声,徐覆罗伸手一试,掌下额头又湿又热,心说不妙,乌鸦嘴,还真生瘟了。

    “谢三?”他搡了一搡,“你醒醒,我不是有心咒你,起来换衣裳。”

    “徐葫芦。”

    “你说!”

    “这副壳好重啊……”

    她淋一场,忙一场,惊一场,及至松懈,浑身弦断,上赶着闹毛病。谢皎闭目拧眉,又咳一声,赖赖唧唧道:“别推我,脑浆糊……”

    “你等着,我去烧水。”

    徐覆罗弹起推门,脚出半尺,水手生死不放,拦他道:“徐官人有何吩咐?尽管差小的去做,值当亲自动手!”

    “要个澡桶,接够无根水,统统给我烧开,且慢!”

    他从案头方便袋里搜出一方子的枯矾粉,夹在指间,递给舟夫,嘱托道:“先净淀,再烧开,水人儿洗澡,不能腌臜。承蒙这位大哥操劳,小弟多谢多谢。”

    水手啧一声,掂量矾粉,嫌女人事多。

    徐覆罗见状,又封几颗铜子,水手叫住一名梢工,使唤他去生火。恰巧胡姬出房透气,徐覆罗忙喊:“雅姊姊,雅骨姊姊,快救我一命!”

    雅骨很快近前,驻足门口,他好声道:“谢三犯热病,我不方便,请你替她换衣裳,再泡个药澡。”

    “厉害么?”胡姬当即入内,徐覆罗唉声叹气:“你瞧她,一团浆糊,连嘴都瓢了!”

    谢皎背身朝墙,雅骨屈膝将她翻正,先试赤额,再拨开眼皮,回头道:“你先请去。”

    徐覆罗目光落在谢皎枕下,雅骨随之一落,是那把奇刀,两人相对默然。

    他郑重抱拳,称道:“小弟去瞧他们烧水,免得偷工减料,混了脏东西。有劳姊姊,我信得过你。”

    舱内很快只剩女子,咫尺方寸,胡姬久久未动。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端详谢皎,青梅渐熟,脸颊清透,烧成胭脂色。

    雅骨捋袖,摸去谢皎怀里,解了蝉衣薄衫儿,剥出一颗滚烫的珠月,揽之粘手,弃之却不忍。说来可笑,境遇天差地别,谁才有资格不忍?

    她叹道:“若能换命,那该有多好。易地而处,换成你的话,一切是否就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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