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枇杷站在浅浅挖出的坑洞前,注视安放在其中的娘亲的尸身许久。
领头的意外地没有向他讨要挖坑的钱。
说是土太硬,将就那么挖了一下,然后便留下枇杷一个人,去村子里其他地方找合适的货品了。
领头的似乎不担心枇杷会逃跑,也对,这人吃人的村子,他一个小孩子能跑到哪儿去?跟着一起走说不定还会有一线生机。
土坑确实有点小,但胜在地势高。
枇杷想,他不能将娘亲带走,至少也应该让她离那个村子,远一些,再远一些。
站在那片小山坡上还能瞧见从村子前经过的河流,那只外头来的船正停靠在那里,枇杷看见蚂蚁大小的人上上下下,熟悉的陌生的,还瞧见了村口杨家的细丫头。
【娘,你看,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就坐那里停着的那艘船。】
枇杷伸手指了指,明知道娘亲已然看不见。
然后,他跳进了那个小小的土坑,怕娘亲在里头睡得不舒服,又往下,往四周挖了挖,没有合适的工具,就用指头。
一直到鲜血淋漓,枇杷才感觉心里好受一些。
他将领头给的钱串子放进娘亲手里,还有刚摘的青色枇杷。
因为他听说,人死后要过河,过河需要买路钱。
而那些果子,好像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
枇杷不知道从此岸到彼岸有多远,但是他想出门带上些吃的,总是有备无患。
果子放进娘亲干瘦的手掌,又滚落出来。
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枇杷看了眼娘亲,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娘亲要他带着走。
娘亲曾经告诉过他的,穷家富路,虽然那个时候他还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理由会离开。
枇杷的眼前倏地模糊了。
他忽然想,如果自己能够争气些,早些好起来……如果那些人能够早些来……如果死的是自己……
明明没可能的事情,有一瞬间,他却真的将那张一点点被沙土掩埋的面孔看成了自己的脸。
他站在自己的墓穴前,亲手掩埋了自己。
那感觉无比诡异,却又无比真实。
枇杷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怖,反而生出种本该如此的错觉。
一阵山风吹过,他才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般,望着面前已经隆起的土堆,细微地打了个寒战。
然后才又攥紧手中的果实,转身向着山下走去。
枇杷很确定,自己埋下的就是娘亲的尸体,可是亲手掩埋自己的古怪画面却又总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枇杷将之归咎于自己和娘亲眉眼间的相似。
才会产生那样的错觉。
一定是因为,比起娘亲去死,他更希望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生这个世界上。
那条载着人的大船漂浮在大江大河上,有好些日子。
期间有人上来,也有人下去。
来来往往,真的好像交易商品的货船,只不过这里的货品是人。
枇杷一直留在船上。他看起来瘦瘦小小,一副随时会死掉的样子。尤其是经过争夺果子的一战,几乎就要走了他半条命。
有船上的伙计开玩笑说老大这次是看走眼了,做了单赔本的买卖,怕是还没到地方呢,就得死在半道上。
但是枇杷没有死。
硬是熬到了那个所谓的目的地。
繁城。
枇杷是听过这两个字的。
在娘亲临死前含混的呓语中。
他不清楚这个地方和娘亲的具体联系,也许娘亲的家乡就在这个地方,也许不过是人在弥留之际无意义的妄语,也许繁城的繁根本就不是这么个写法。
但是,当枇杷半死不活地躺在硬邦邦的甲板之上,虚弱地快要死去时,将他从绝望中最终拉扯回来的就是这两个字。
枇杷从船上伙计的闲谈间,得知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他什么都不能确定,甚至都不确定就算真的那么巧合,这个繁城就是他要所以为的那个繁城。
——而且,就算真的到了那里又能做些什么?
娘亲早不在了,对于那个只存在于含糊描述中的家,枇杷没有丝毫的头绪。
他于是告诉自己先活下来,活着到达那里,其他的再做打算。
枇杷也真的做到了。
当初打赌说枇杷肯定活不过半道的那个伙计,还因此输了不止一顿酒钱。
在枇杷下船的时候故意伸腿儿,绊了枇杷一跤。
这不是第一次,之前那个伙计也曾十分巧合地将枇杷从船上撞下去过,要不就是忘了给枇杷派发食物。
他们并没有真的结过仇,只是刚好那伙计和别人打了个赌。
临走的这一绊,害得枇杷因此摔破了膝盖,那个伙计也被领头的从背后狠踹了一下膝盖窝,以同款姿势摔了个狗啃泥。
引得旁观的人一阵哄笑。
枇杷没有笑,他对着那张灰头土脸的面孔瞧了一阵。
他不是个很记脸的人,所以他看得很仔细,直到对方忽然注意到他的目光,然后投来凶狠的瞪视。
这才匆忙低下头,灰溜溜地跟在领头的身后,以免再遭报复。
所以后来,枇杷再见到那个伙计的时候,并没有花太多时间认出来。
也不是太惊讶,因为他原本就听说了,那个伙计是本地人。
花月楼对于楼里人的进出看得很严。
但是兰公子向来不会派给枇杷很多的活计,加上兰公子时不时地需要出门,留给枇杷的自由时间就更多了。
枇杷发现那个伙计每个月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出现,喝得烂醉地出现在附近的街道上。
于是就趁着兰公子出门或者休息的时候,偷偷从一处隐蔽的狗洞钻出去。
一开始,枇杷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只是下意识地跟在那人身后。
一直跟到那人的家中。
胡同里一处不起眼的小院,挤着老老少少七八口人。
他看见那个人的妻子,一个低着头神情腼腆的妇人,也瞧见了妇人怀抱中的小女孩儿,虽然有些瘦小,但杏眼圆圆的模样,一看就十分可爱。
就是那么可爱的孩子,那个男人居然也能够恶语相向,甚至是动手……
女人哭喊求饶的声音和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枇杷感到自己的心脏灼热地仿佛要爆炸。
那一刻他的脑子里甚至出现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幸好的幸好,他爹从来没有打过娘亲。
而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其他人都只是冷眼旁观地说着风凉话,甚至还有一个和那小姑娘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在旁边拍着手一下下地叫好。
一口一个打死她,打死那个死丫头!打死那个死贱人!
枇杷没有能够再看下去,转身匆匆地跑了。
即使回到楼里之后,那种恶心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偶然有几次,他看着那个人的背影,脑中总是会浮现他爹流血的后脑勺,一晃眼,他爹的脸就变成了那个男人的脸。
——他想杀了那个人。
具体的过程还没有想好,但他知道对方从喝酒的地方回家会经过一条僻静的小路,路边是死水河,因为不流通的缘故有些发臭,但用来淹死一个殴打的妻子的烂酒鬼再好不过了。
可是那段时间黎宵出现的特别频繁。
动不动就突然出现,把他堵在楼里的哪个角落,莫名其妙地上来就是一通冷嘲热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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