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止。
沉默寡言,缺乏表情。
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对了……是姐姐,云止居然破天荒地叫了云瑶姐姐。
见云止非但安然无恙,甚至还比以前多了一丝人情味的样子。
云瑶突然就释然了。
是啊,云止的性子原本就不喜欢外出。
——说不定,比起从前的那种生活,阿止他更适合如今这样无人打扰的安宁日子。
若是当日自己被选中,那么留在家中的云止,作为族长唯一的儿子,不可避免地就要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那岂不是违背了云止的天性?
自己那么做,说不定是在无意之间做了件一箭双雕的好事呢。
云瑶越想越是这么一个道理,看向云止的目光也恢复了从前的温柔。
于是,从那天开始,云瑶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悉心照料云止的体贴姐姐。
不同的是,她几乎不会再在人前提起暗室中的云止。
但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他们的父亲也同样是这么做的。
这几乎成了父女俩一个不约而同的默契。
而到了暮色低垂的黄昏。
当白日的光景尽数笼罩在暧昧的暖黄色当中。
云瑶便会带上昼间采摘的鲜花和厨房里的点心,前去看望云止。
每每推开那扇缠绕锁链的门扇,感受到其中渗透而出的隐约寒气。
云瑶就会止不住地原地打两下哆嗦。
就好像无意间踏入了世界的另一面,区别于那个充斥着欢声笑语和阳光的地上世界。
这里寂静、寒冷,单调到令人生厌……可云止却很好地融入到其中。
有时候,云瑶看着一旁默不作声的云止,头脑中会忽地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云止生来属于这个地方。
和自己这个外来者不同,云止他像是从这个阴暗房间某一个角落长出的一株见不得光的植物。
可理智又会告诉云瑶,眼前的分明是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
云瑶竭力在心中那种蠢动的不安。
继续若无其事地说笑、谈天,然后在夜深之前匆匆道别。
每次将那扇上锁的小门远远地丢在身后,云瑶就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快和松弛。
就好像把内心里某处不可告人的阴暗,一起锁在了那个房间。
是的,云瑶越发感到,云止就像是一面镜子。
过分清晰地映照出那个,掩藏在明媚表象后的那个自己。
尤其是……他们长得如此相像,是即使作为孪生子都稍显诡异的地步。
云瑶惧怕看见云止,更惧怕看不见云止。
也许是想要将内心的恐惧放在眼皮子底下,确保对方不会从黑暗的深处突然地冒出来,猝不及防地对自己下手……
于是,白天面对众人的云瑶,傍晚面对云止的云瑶,还有那个在深夜里独自拥抱着自己的恐惧彻夜难眠的云瑶……
就像是被切割成三个不同的部分。
互相排斥,又紧密结合。
连缀成了云瑶在日复一日愈发紧绷的神经。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那个叫做喻轻舟的青年出现了。
身背长剑斯文俊朗的青年,携带着从外界而来的新鲜空气。
——也带来了新的希望。
云瑶突然意识到,该如何逃离现在的处境。
那就是让喻轻舟带自己离开。
云瑶有信心,青年不会拒绝自己的请求。
毕竟,自己是这样的楚楚可怜又纯真美丽。
她不信,喻轻舟会无动于衷。
然而,云瑶失策了。
喻轻舟拒绝了少女的请求。用词委婉却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带着近乎残酷的温柔。
为什么……
云瑶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无往不利的纯真美丽,偏偏到了喻轻舟这里就失效了呢?
第一次失败滋味的云瑶,很快重新振作。
她喜欢喻轻舟吗?
少女美好懵懂的恋情自然是有的,但是对方过分果决的拒绝让这份纯粹的爱意掺杂了誓要扳回一城的隐约恨意。
垒砌土墙时,总要加入泥沙和草木才能更好地稳固墙体。
因为纯粹的东西总是单薄脆弱的,不够持久。
爱也是如此。
云瑶想,只要她愿意努力争取,喻轻舟一定会有所触动,进而改变主意,答应带自己离开。
她也确实为此努力着,甚至不惜背叛最最敬爱的父亲。和云止调换身份待在她最讨厌的暗室之中,为喻轻舟偷取秘宝。
可是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云瑶发现了云止藏着的喻轻舟的画像。
隐约感到自己被欺骗匆忙从暗室跑出来寻找云止的她,刚好就撞见了喻轻舟赠送云止玉佩的场景。
云瑶身体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一下子断裂开来。
原来如此……
原来竟是这样……
云瑶感到了愤怒和屈辱。
她惊怒于二人的亲密,更匪夷所思,喻轻舟在自己和云止之间选择了后者。
这是过去的十几年中从未有过的。
有人竟然为了云止抛弃了自己,而她云瑶竟然成了被舍弃的那一个。
——明明不过是自己见不得光的影子而已。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刀子已经没入了对方的胸口。
云瑶瞧见了对方眼中的自己,被鲜血浸染的脸孔,洋溢着近乎疯癫的狂喜。
她终于做到了……
也就是在同一时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讨厌着云止。
这个犹如怪物般沉默寡言的少年,凭什么能够那样满不在乎地活着。
只是眼睁睁注视着一直努力活着的自己,那样无辜又无畏的眼神,简直令她感到恶心。
既然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为什么要收下喻轻舟的东西,为什么要对自己撒谎,为什么……还要活着?
云瑶缓缓转动匕首,看着因为痛苦、不支倒下的少年。
只感到一阵得偿所愿的快感。
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从睡梦醒来,感到口渴的云瑶爬起来找水喝。在路过客厅的时候其实偶然听到过大人间压低声音的悄悄话。
那时候的云瑶的年纪尚小,而且睡眼惺忪。
所以迷迷糊糊地听了一耳朵,没怎么在意又回到床上径自睡下了。
第二天回想起来,也只觉得是一场有些真实的梦,并没有多加在意。
然而,在杀死云止的当下,遥远的记忆突然拨开迷雾,冷不丁砸了过来。
想起来了,那个时候,父亲压低声音说出的话语分明是——
“可我只有阿瑶这么一个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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