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蜡黄。
少女越来越少出现在院子里。
他只能通过屋子里传出的零星对话判断,对方似乎是生病了。他有些担心,但除此之外,他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穿红戴绿的婆子风风火火地走进了小院,然后过了不多时,又被院子里的男主人极为客气的请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青年总是显得木讷的脸上,浮现那样难以掩饰的欣喜表情。
而从青年手中接过红包的婆子,更是笑眯了一双三角眼。
镶着银牙的嘴里不住道着喜,说是恭喜贺喜,这个家里不就就要添丁加口了。
【保准儿啊是个大小子。】
婆子无比欢快地说道,顿了顿,换了一种过来人的口吻。
【行了,大侄子你也别太操心了,这女人呐一旦当了娘,就没有不为自己孩子考虑的……再说孩子都生了,还有啥可想的,孩子呀就是她的根,跟在这里,她还能跑去哪儿,也就是留下好好过日子了。】
闻言,青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转而又道:【谢谢婶娘提点,到时候还要多多劳烦——】
婆子爽朗一笑:【嗨,这一个村子里就没有外人,再说,就冲咱大侄子这个人品……就错不了。】
枇杷树瞧着院中两个人的模样,看出这一行似乎是宾客尽欢。
他也同时瞧见了,从半开的窗户缝里漏出的半张少女面孔——浮肿,木然,完全不见了初见时的灵动模样。
从那张脸上,他看不到对这个家里即将迎来的那个孩子,一丝一毫的期待。
见此,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困惑——屋里屋外,同一片时空之下,人和人之间的悲喜,为什么能够相差这么大呢?
身为树的他无法说话,更不用说提问,只能默默地旁观着这一切。
看着春去秋来,他再也没有见到少女出门,也没有听见到对方说一句话。
要不是偶尔传来的锁链声响和碗碟破碎的声响,他都要以为,在他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少女已经从这个院子里离开了。
后来天气渐渐冷了,大概是深秋的某一天,他突然感到了寂寞。
甚至比他最初在地下毫无所知地醒来,面对混沌的黑暗时,更加的茫然与无措。
那扇窗子已经许久没有打开了。
他不知道,那窗子是否还会有打开的那一天。
在寒冷与寂寞中,他陷入了沉睡,或许用一个更加确切的表达……是冬眠。
和能够自主行动、并且早早储备好粮食和栖身之所过冬的动物相比,一棵树的冬眠是危险而被动的。
若是刚好遇上难得的寒冬,说不定就直接冻死了。
——但真的冻死了,又何妨呢?
生死有命,寿数天定。既然生在这天地间,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生而为人尚且能够贪生怕死。
而他身为一棵树,分毫不由自主。
更不用说之前的他,甚至都只是一捧不见天地的尘土。至于更早之前的事情,他不记得,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所以,就算他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不过也就是个尘归尘土归土的下场。
所谓最坏的结局,也就是回到最初的起点,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除了……没能再听听少女温柔的话音,多少会有一点点的可惜,但也只是一点点可惜而已……
他就是怀着那样的心情入睡的。
他以为自己会在半梦半醒间听见凛冽的风声,或是野狗的吠叫,或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声音。
但是没有,这一觉他睡得格外香甜。
甚至都没有感到一丝的寒冷。
咚——咚咚。
从不知何处传来的鼓声传进他的耳朵里,那么清晰而切近,却丝毫没有让他感到吵闹,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舒适。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回到了从前在黑暗的地下,耐心积蓄力量等待破土而出的那段时间。
只不过,比起那种全然的黑暗,如今的他所置身的这片区域更加的温暖与安全,甚至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可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也不想去想。
直到,那一天,他重新从睡梦中醒来,陡然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梦中的场所。
到处遍布刺眼光芒,巨大的黑影团团笼罩过来,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痛苦、不安、焦虑……无数负面的情绪交织在他初次体会到这一切的脆弱心脏之中。
下一刻,一声虚弱的啼哭,就从他张着的嘴巴里冒了出来。
嘴巴……
没错,就是他的嘴巴。
可是,一棵树怎么能长出嘴巴,甚至发出微弱的啼哭呢?
当他明白过来这一切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婴儿……一个人类的婴儿。
更为准确地说,他成为了那名少女的孩子。
身为一个人类的婴儿,他醒来的时间并不多,醒来之后,更多的情况下也只是在依照身体的本能行事,包括进食、包括排泄、包括他的哭和笑……
小孩子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怒吗?
他所见到的只是一个会动会发出声音的肉团,可他同时又是这个肉团本身,这就很奇怪了。
他能够感受这这副身躯传来的恐惧与满足,也同样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传递的过程本身。
他和这副肉身最为强烈和紧密的联系,大概就是婴儿呱呱坠地的那一瞬。
那种被粗暴地切断之前的自在状态,被迫投入到陌生世界的剥离感,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极度的恐惧,难以名状,却又刻骨铭心……
他想,那种恐惧的来源大约是早就被遗忘的那段记忆。
随着他所依附的这具肉身日渐地成长,新的认识逐渐覆盖了旧的记忆,旧的记忆又开始淡退为朦朦胧胧的虚影。
于是天平开始倾斜……
他不再确定,那些关于树的记忆是否只是自己的妄想和杜撰。
尤其是他确实看到了那棵树,那棵生在不起眼角落里的小小枇杷树——是活着的。
因为树活着,所以他不可能是树,所以那个梦也只可能是一个梦。
所以,他确实是娘亲的孩子……只要这么想就可以了……
因为只要这么想,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活下去……
——可是,既然自己是枇杷。
那么坟包里的第二具尸体……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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