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一战的资格,他才能有朝一日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因而,萧长陵打定主意,兵权,决不能交出去,一旦失去了兵权,自己这个靖北之主就什么也不是了。
少顷,一层氤氲朦胧的水雾,萦绕在了这位秦王殿下的眼睑上方,遮蔽住了他原本犀利如刀的视线,取而代之的……则是空前的迷惘,空前的茫然与彻骨的伤怀;这多年了,他还是忘不了她,即便如今她已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可是在萧长陵的心中,她,依然是十年前那个在玉带河畔回眸一笑的谢四小姐,依旧是那个自始至终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婉儿”,而不是什么劳什子的皇妃娘娘。
十年。
时光如河,浮生为鱼,年华匆匆,恍若暗流湍急。
这十年,是萧长陵在沙场之上建功立业最辉煌的十年,亦是萧长陵奠定靖北割据霸业的十年。人人都说,萧长陵率领靖北铁骑,不断对外征伐,北击柔然,马踏南楚,横扫群雄,碾压中原,乃是心无旁骛地为大周拓展疆土,可实际上呢……他则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一次又一次的喋血,宣泄自己内心的苦楚,削减对那女子深深的眷念,孰不知这样,只会增加他的痛苦:整整十年,那一抹美丽的倩影,始终无法从他的心底淡忘出去,他想要忘掉她,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忽而,萧长陵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十年前那个安静的星辰之夜,曾经无比温馨的一幕,再次呈现于这双明曜澄澈的眼眸之中:
那一夜,月色皎洁如水,星汉灿烂,星河璀璨。
那一夜,他与她偕手而行,伴着一路星光,夜游浣花溪,夜临崇丽阁,仰观星月与河汉,互诉衷肠。
那一夜,崇丽阁上,他与她深情相拥,许下白首之约;那个时候,她与他是多么得年轻,人生还有无数明灿的可能,他们都真诚地相信,彼此可以走到岁月苍老,行至生命尽头。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那一夜……他对她所许下的诺言。
——“你相信我,等将来天下平定了,我一定带你去看看这大周的江山,带你亲眼去看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还有北境雄壮;天下之大,山河之美,远非你我所能遐想的极致,等着吧,这一天,不会太久了。”
倘若时光倒流,他多么希望……那一夜,永远都不要过去,就此定格。若是可以选择的话,他多么希望……自己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她也不是什么世族千金,他与她,只是这世间一对普通的少男少女,男耕女织,相忘江湖,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非常可惜,这,终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
忆及此处,萧长陵黯然地微闭双眼,心中一片凄怆,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极轻微,像一阵轻风贴着海面卷过,卷起阵阵涟漪。
靖北之王悲声呢喃。
“婉儿,当年你我若是有幸结发,那今日这片大海……便是我们共有的了。我好悔啊,如果当年,我能像父皇和他那样心狠一些,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带你离开那座肮脏的上京城。”
波涛伴着浪花,洗不尽这尘世的阴谋,更洗不尽一位枭雄长达十年的孤独。
……
今晚,上京的夏夜,幽美静谧,没有聒噪的蝉鸣,也没有嘶嘶的虫声,唯有夜风沉缓地拂过高大的帝都城墙,吹入那座冰冷的皇宫。
风入宫闱,吹过大周天子的御书房,吹过皇后殿下的崇德宫,终于在承乾宫的上空盘桓了许久才幽幽散去,与空气中绵密的花香相撞,教人醺醺几欲睡去,颇有一抹朦胧的美感。
此刻,空中云翳暗沉,月亮渐渐西斜,连月光也被夜露染上几分清寒,喷洒在承乾宫光滑的琉璃瓦上,仿佛为其涂抹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
明月高悬,清风拂面。
皇宫深处的夏风,带着醉人花气,徐徐吹来……
承乾宫外,隔着一泓潺潺流动的溪水,溪畔立有一座小石亭,站在亭上……可以看到全园的景致,此时虽已至仲夏,园中罕有花草,但苍松翠柏林立、奇石楼阁相映,依旧情趣盎然。
月光透入承乾宫,缀下满地霜华,皎皎如玉。
相比于宫外清雅的景致,此刻偌大的承乾宫内,外表看起来朴实谨肃,内里却别有洞天。正殿五大间经过隔扇、屏风的分割,又成为了十间独立的居室,书斋、琴室、暖阁、寝殿、厅堂,样样周全细致,木材皆选用上好的南海黄花梨,又配以精湛的苏绣帐幔坐褥,点缀着山石布景更显生趣盎然,尽扫帝宫高大肃穆呆板之气。
自从谢婉心受封为贵妃以来,这里,便是她的寝宫。
这,足以证明皇帝陛下对她的用心与独一份的专宠。
时下,承乾宫内,金碧辉煌,光影斓珊,雕龙饰金的香炉之中,燃着上好的檀香,香烟缕缕,营造出一种宁静幽雅的氛围。
萧索的烛火,扑扑闪烁,辉映着美人清秀的玉容与俏丽的身姿。身着一袭月白纱裙的谢婉心,长发如瀑,清眸如波,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瞳,漾起一丝清冷之色,宛若一株傲然绽放于天山之巅的雪莲,纤尘不染,不容许任何人亵渎。
这个时候,这位冷若冰霜的贵妃娘娘,正在书案前执笔绘兰,姿态恬静优雅,时而蹙眉,时而舒展;浓墨写意寥寥数笔,虽然是纤纤玉手,但下笔雄健沉稳,以墨点花潇洒自如,虽不着颜色……只以墨之深浅便勾勒出婀娜花姿。
“娘娘今日好兴致,怎么想起提笔作画来了?”明玉站在身后,轻轻地为谢婉心掌扇纳凉。
明玉从小就在谢婉心身边服侍,是谢婉心最信任的贴身侍女,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她一路看着自家的这位四小姐从当年那个纯情少女,一点一点,步入当今天子昔日的东宫潜邸,直至成为如今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因而,明玉与谢婉心之间的情谊,绝非一般侍女可比,在她的眼中,贵妃娘娘那柔美清丽的脸庞,乌黑含情的双眸,挡不住的气度与风华,都莫不让人心神荡漾,癫狂痴迷。
谢婉心漠然,答得平静。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她的神情与言语,永远是那样得清冷无尘,仿佛像抽空了似的,浑然不介意这后宫中的其她嫔妃用任何锋利的语气来戏谑自己。
十年前的一道圣旨,击碎了两颗爱得炽烈的情心,也带走了上京城中一对明媚的神仙眷侣。
从此之后,这天下……只有——秦王,贵妃。
“还有事儿吗?!”谢婉心冷冷问道,连头也未回。
不得不承认,谢婉心确实很美,她的美,像极了琉璃上游弋过的月色清清,美得凛然出尘。那张绝美的面色,照例是润泽得白皙剔透,仿若玉石,对着阳光便是能透明的乳青色的玉,极名贵的那种,且透而薄,让人不敢轻易去碰触,仿佛轻轻一呵气,便能散成尘屑碎去。因着瘦削苗条,她的下颌尖尖的,是青桃的尖,有月光蒙昧地照着她的侧脸,都能看清细细的、水蜜桃似的滑嫩。
“娘娘,御书房那边儿派人传话,陛下这几日要巡幸辽东,命宗室百官及后妃女眷随行。”明玉柔声说道。
巡幸辽东?
甫闻,谢婉心只觉得心头急剧一跳,隐隐骇然,二郎刚刚才率军平定辽东,皇帝却在此时大举东巡,帝心如渊,不知其中究竟又有什么猫腻。
“他要去辽东。”
谢婉心秀眉微蹙,显然浮起了一抹嫌恶之色,言毕,她冷冷一笑,似是无限愁烦,亦像喃喃自语。
“时至今日,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依旧不允许天下有人盖过他的风采。血是最难洗清的,他当然不会让血流到自己的手上。他的双手依然洁白,他永远是无比得光明正确,手上有血的只是龙椅下面那些愚蠢或是暴戾的人们……”
若是换成旁人,方才的那一番话,已然是大逆不道,即使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亦不为过。可是……偏偏说出这番话的人,正是皇帝陛下最为宠爱的女人,是陛下当年冒着与秦王殿下兄弟反目,同室操戈也要得到的女人;放眼整个天下,除了萧长陵以外,敢于一次一次挑衅大周天子至高无上帝王权威的人,便只有如今承乾宫中的这位清冷女子。
“娘娘……”明玉惊愕。
“明玉,你说……二郎现在在干什么呢?”谢婉心忽然淡淡地问出了这么一句,丝毫不掩饰对萧长陵的关心。
“娘娘,您是在说秦王殿下吗?”
“没什么。”谢婉心转而归为一脸凝霜的冰色,继续执笔作画。
……
空旷的承乾宫,殿中燃着幽幽的檀香,南红串玻拍珠帘悠然轻卷,袅娜的青烟在重重锦帐间凝成一抹,又絮絮飘散,弥漫于华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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