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天子之雷,不知该如何启齿……身为禁军大统领,高雍扪心自问,从潜邸之时,自己便一直追随陛下,自问对陛下比其他臣子更了解一些,可时至今日,他才算真正认识了一个鲜活的大周天子。
这位看似温润如玉,文质彬彬的皇帝陛下,实则拥有一颗教人无法看透的帝王心术,为了皇权,为了江山,为了大业,他不惜将所有人都卷入他的棋局,在这条带血的帝王路上,无人不可牺牲,无人不可利用,哪怕是自己的亲人。那是因为……萧长耀从二十岁时便明白了,要想坐稳这把椅子,就只能是一个绝情绝义之人,古往今来,为君王者,注定与情字绝缘,何人不是孤家寡人……难怪当年,先帝会舍弃秦王而选择如今这位主上,身为一国之主,若无一颗铁石心肠,只知一味宽仁,又如何能守得住这大一统的天下!
“朕会给阿瞒一个机会,一个将朕刺于剑下的机会。”萧长耀冷冷说道。
极平淡的话语,极强大的信心。
青年帝王平静的脸庞之上,沉凝如冰,湛然似海,一缕颇堪捉摸的笑容,一脸不怒自威的神情,呈现于萧长耀那张冷冽的容颜之上,恰到好处地将天子的威仪展现得淋漓尽致。
——凛然,厉杀,肃穆。
塞外朔风劲急,吹拂着那辆辘辘而行的明黄御驾,卷起薄如轻纱的车帘,风顺势而进,轻轻划过大周天子坚毅的面颊,频添了三分寒意。
……
官道十分寂静。
四面八方的风,无所阻滞地来往于莽莽平野之间,对于见惯了帝京繁华的龙子凤女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尘世间如此壮阔的奇观,雪山,平原,戈壁,松林,以及镶嵌其间的湖泊与绿洲。
磅礴的车队,缓缓移动,朱红车轮的辘轳之声,三千御林军的描金靴声,加之马蹄接触地面发出的铮铮脆响,就这样……如同少女纤纤玉指下拨弄的琴弦,弹奏出一支婉转悠扬的曲调,绵绵回荡在这片一望无垠的辽东平原。
皇帝的御驾,行驶于车队的最前方,随后的车辆便是一排排銮舆与马车,里面载着诸王后妃;其中,临近御驾的一辆銮车,尤为引人注目,只见……这是一辆以素盖白围的双驷马车,马车的车窗上,镶嵌着各式各样产自西海的珍贵宝石,阳光透过宝石的折射,仿佛散发着七彩光芒,车厢则以棕木为主,表面漆以朱红,微微飘拂出一股清凉的香气,盘桓于空久久未歇,让人顿觉沁人心脾之感。
这辆素朴的銮车,正是贵妃娘娘所乘坐的车驾,车内之人……不是别人,乃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女人,秦王殿下的毕生挚爱——贵妃谢婉心。
此刻,銮车之中,谢婉心与李妍坐在同一辆车驾上,她们紧紧地相互依偎着,恍若当年如闺中一般亲昵。
清寒的微风,吹卷起马车顶盖垂落下来的白玉流苏,又吹起了谢婉心的长发与衣角,她抚开颊边的一缕青丝,一言不发地放下手中半掀开的车厢侧帘,然后斜倚在李妍的肩畔,蹙眉呢喃道。
“阿妍,我好累……”
谢婉心的姿容,绝美无比,她雪色的裙抉,翩然如烟,隽秀的容颜,像一株雪莲,清澈纯然,绽放于高耸的冰雪山巅。那种眩目夺神的风仪,让多少男子在一瞬间内忘却了呼吸该如何进行,只顾沉迷于她的美貌之中。
听到这里,李妍的心都要碎了,婉儿落寞的神情,徐徐步入眼帘,让她的心也剧烈地收缩着,她轻抚着谢婉心飘逸的乌发,只能柔声宽慰道。
“婉儿,忧思伤身,别想太多了。”
话虽如此,可只有李妍知道,谢婉心心底苦楚的根源究竟是什么?这么些年来,宫里有多少女子,艳羡于陛下对婉儿的独宠,艳羡于她不争不抢,却能完全占据一代君王的心房,艳羡于陛下对她的百依百顺,可她竟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即使这样,却丝毫没有削减她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几乎所有人都羡慕她,妒忌她,甚至是敌视她,可又有几人晓得,这些年……她其实过得并不开心,眼前的这一切,什么荣华富贵,六宫专宠,都不是她想要的。
作为婉儿年少时的闺中密友,李妍非常清楚……婉儿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想当年,婉儿与萧长陵青梅竹马,情许三生,以为彼此可以偕手共度一生,云游天下,相忘于江湖,就连天下人都认为,当年的谢家四小姐与秦王殿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谁能想到,事往往不遂人愿,先帝一道冰冷的旨意,犹如一柄无情的利刃,就此斩断了这对神仙眷侣之间的旷世情缘;自此之后,他与她,相隔天涯,不复相见,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与她之间,便横亘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心墙。
李妍更清楚,此番辽东之行,对于婉儿、陛下、秦王三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将是一场难以预测的神仙局。遥想当年,为了婉儿,那位心性冷绝的靖北之王,不惜独自担下这无君无父的诘难,千里奔袭回京,孤身仗剑,以一己之力纵横太极殿,直面数千御林军,更不惜于众目睽睽之下,持剑杀人,一剑破甲三十六,血染帝都,剑指天子。现如今,同样为了婉儿,这位早已灭情绝爱的白衣藩王,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是要以手中三尺青锋杀兄弑君,还是要将天下苍生拖入战火的深渊,皆不得而知。
无疑,李妍心疼婉儿,毕其一生,她都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为了她势不两立,为了她兵戎相见,为了她一决生死。正因如此……李妍当年才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与谢婉心一同入宫,从此之后,她便牺牲了自己的情感,牺牲了自己的青春,成为大周天子后宫之中的宸妃娘娘,不为其它,只为能永远地守护婉儿,替她挡下来自暗夜里的冷箭,萧长陵不在身边,她便是婉儿最坚强的后盾。
“婉儿,你不必太过担心,陛下虽然性情有些冷厉,但他唯独对你是不同于旁人的,即便是因为秦王的缘故,想来也不会迁怒于你的。”李妍安慰地抚过谢婉心的手,轻声说道。
倚在李妍肩头的谢婉心,此刻轻轻抿了抿了丹唇,抬起那双乌晶般的清丽眼眸;彼时,李妍发现,谢婉心的玉容,如寒潮即将来临前浓翳的天色,望向窗外背景的目光,隐隐含了一丝伤怀。
须臾,谢婉心怆然一笑,稍有晦暗之色。
“阿妍,最近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遇见二郎,也没有遇见陛下,亦或者,我能有章献皇后和长公主的勇气,就算是死也不嫁给陛下,而是和二郎一起离开上京,从此绝迹江湖,那么今日……你,我,二郎,还有陛下,我们几个人,都会比现在幸福许多,你说是不是呀?”
“婉儿,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这些年,在你的心里,应该从来就没有忘记过秦王的身影吧。”李妍问得很温柔。
这一刻,谢婉心黯然神伤,伤感不已,只能以引袖避绝尘埃的姿态,掩去于这短短一瞬间难以抑制的痛苦。
“情为何物?这十几年里,我见过兄弟阋墙,见过父子情裂,见过杀人如割草,落地不闻声,这宫里……处处都是只会置人于死地的阴谋,而那朝堂上下……藏着的是一只只洪水猛兽,我承认,我爱二郎,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爱了。”
“婉儿……”李妍沉默了。
不多时,銮车之中的气氛,静得若沉在深潭之底,想着十年前的喧闹,竟像是遥遥望着另一重天际般可笑。外头的风有些大了,吹落在马车车帘悬佩的一串珠翠,卷带起细微的沙沙声。谢婉心抬起眼眸,望了望那窗格间的一隙,却是铅云低垂,涂抹尽了活跃于云层间的东方煦日。
……
锦州郊外。
一袭白衣的萧长陵,独自一人,站在无疆亭下,看着雁山山脉迤逦而去。不远处巍峨高耸的锦州轮廓,随着山影的消失……也同时褪去了所有的颜色;回首往昔,靖北之王容貌清峻,应似孤鸿一游,此时此刻的他,竟不由自主地忆及十年前策马离京的那一日,心下凄然更盛:
此去一别,山水迢迢,音容渺渺,纵有青鸟,亦是探看无由。道边垂柳的空枝上,已在积蓄盎然生机,可他的心头……却犹如凛冬时节冻结的冰面,茫然不知是否还能再逢雪融之期。
“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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