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姚莹,原籍便是潍州平桥镇人。
一声阿莹,叫见月捏紧手中的佛珠,数珠的动作停下,脸色也难看了些。
但那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所以他只停了几息便继续数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再看向沈清道:“沈施主有话要问?”
沈清微笑着摇头:“我看,是你有话要说。”
见月的确有些话想说,只是他不知要如何开口,那是年少时的错过,其实过去了五十多年,只能算作他拥有无数际遇的生命中的一刹。可有些印记,就是会停留得更久。
见月不忌讳自己的过去,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也不怕谈起自己的经历。
他没想过会再见到姚莹,但说到底,他心中对姚莹始终有些歉意。因为这一丝歉意,也因为以他过去对姚莹的了解,他想着姚莹找上灵感寺来帮她度过这一次难关,也许也是走投无路的选择。
见月是在寺庙里长大的,但当年的老方丈说他尘缘未净,虽说见月一直称其师父,但其实他算不得和尚。
他没有剃度,他可以随时下山离去。
遇见姚莹时见月二十四岁,彼时老方丈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医馆的大夫隔三差五便会上山为他扎针。他记得那是九月初一,镇中有家酒楼开张,可请人免费吃茶,加之天降暴雨,来上香的人除却几个年迈虔诚的,寥寥无几。
见月等到午时也不见大夫过来,焦急地想要下山去寻。
雨越来越大,见月穿戴斗笠蓑衣,在一条长长的无人山路上走了许久。泥水冲断了山路,下山变得更加困难,他便只能往山里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寺庙后山的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上。
那里有女子的哭声。
她边哭边骂,身上全是泥水,早已没有半分形象。
乍见有人过来,女子吓得拔出头上的银钗对着见月。她以为是什么山林野人,又或是不怀好意的坏人朝她走近,银钗先是对着见月,瞧见对方没有停下脚步,便立刻对准自己的脖子。
见月这才止了步,他没敢说话,只伸手指了指女子身旁缠绕在花丛下躲雨的蛇。
女子看见了,大声尖叫着朝见月的方向跑来,结果扭伤了腿,更加狼狈。
见月扶住了她,驱走了蛇,他全程沉默,自然,斗笠下蒙着一层黑纱,也没叫女子看见他的面容。
女子说她是平桥镇人,祖母早间来寺中礼佛,天突然下了雨,她便自告奋勇来送伞,谁知走到半路发现大雨冲坏了山道,她就只能绕行,越绕越远,险些困死在山里。
若不是见月来了,她恐怕活不成了。
见月在山间捡起一根竹仗递给她,让她当拐杖走路,谁知女子以为他要拉她行走,便拽着竹仗的另一头,一瘸一拐地跟在见月的身后。
她的话很多,性子过于活泼,瞧着衣裳的布料也像是富庶人家出来的。这或许不是她第一次上鹤山灵感寺,可在此之前,见月从未见过她,或许见过,只是记忆不深。
他听见女子边哭边骂人,那一串脏话,叫他记忆尤甚。
他将女子送下了山,一路送到了平桥镇外,这才想着从另一边入镇去找大夫。
女子猜到了他怕被人看见误了她的名声,心想他体贴,少女怀春般娇羞地想要从那层面纱之下探看见月的相貌。她没能看见他的容貌,见月被她的莽撞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女子大笑,竟自报家门:“我叫姚莹,镇中新起的那家酒楼就是我家开的,你可以去尝尝酒菜,我不收你钱。”
见月不想过多与旁人接触,他心中尚有几分因病而生的自卑,所以他捂住耳朵转身跑了,假装自己没听见,就绝不会去找她。
可世间缘分之妙,便是姚家的确是个信佛的虔诚信徒,姚家的老夫人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上山,若平日天气好,也会来灵感寺。
往年姚莹年纪小,不愿意跟来爬山,只偶尔随祖母前来拜一拜。
但那场大雨之后,见月在灵感寺中见到姚莹的次数便变多了。
见月若见外人,还是会因为一副皱痕斑斑的模样而戴上帷帽。他偶尔会被姚莹撞见,那姑娘心大,好似不懂男女之防,总一伸手就拦住了见月的去路,道一句好巧,他也上山来礼佛了。
她问他:“你不说话,是不是因为你是哑巴?”
问完还拍着胸脯道:“别担心,我不是想笑话你,也不会因你特殊而可怜你的。”
见月摇头,只低着声音道:“我会说。”
他的声音有些老态的沙哑,可姚莹听不出来,她只当他腼腆,甚至兴奋见月从不与旁人交谈,偏对她开口,她觉得自己在见月的心中一定很不一样。
她总向见月诉说她家酒楼遇见的各种琐碎事,时间久了,见月也偶尔向她吐露些心中的抑郁难受。
老方丈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的意识也有些模糊,记忆偶尔错乱,会以为见月还是小时候,担心他一旦圆寂,见月无人照顾。
见月告诉姚莹,他有个很重要的人可能就要离世,他还不太能接受生死之隔。
姚莹说:“我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那时我一直哭,祖母说,人活着不会一无所有,娘亲虽走,但我还有爹爹,还有祖母,还有身边其他爱我的人,我仍有寄托。若对你很重要的那个人真的有一天离开人世了,你也不会孤单的……”
姚莹的话欲言又止,她的眼神很亮,似乎带着盈盈的水光,透过那层遮住脸庞的薄纱,见月读懂了她未说出口的后半句。
他不会孤单的,因为她那时,愿意成为他情感的寄托。
许久沉默,见月听到了自己紊乱的心跳声,他的心并不坚定,他曾以为自己一定能堕入空门,却在这一刻产生了犹豫。
但下一瞬,姚莹的话又将他拉回现实。
她道:“你人很温柔,一定长得也斯斯文文的,我们这么熟了,能给我看看吗?”
她如往常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若你脸上有疤有胎记,我也不会嫌弃你,更不会可怜你。”
他能摘下帷帽吗?
见月清醒地知道,他不能。
他的这张脸和这具苍老的身躯,断了他所有冲动、与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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