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临时凑了点人,说句良心话,也该给牛达或者徐大郎那里送的。”雄天王还是那般中肯。
但这般的中肯的言语也让众人一时沉默了下来——他们委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半日,还是李枢这位黜龙帮的大龙头勉强提起精神,复又看向了尚怀志:“尚兄弟,你城中那个旧部可靠吗?”
“自然可靠……”尚怀志马上应声,但声音立即就小了下来,几乎带着一丝祈求。“李公,今晚派一位大头领压阵,再让我试一试。”
“我亲自给你压阵。”李枢微微颔首,复又严肃叮嘱。“其实依我看,能偷城固然是好的,但万一不行,把人接出来,大约问清楚城内情形,让雄天王走一遭,把人质位置寻出来,倒也是无妨的。”
尚怀志赶紧点头,其余人想说话,却终于是没开口。
就这样,众人计议一番,说来说去,总还是觉得棘手……或者说,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只要城内宋氏父子不犯错,那基本上可以认为,很可能就要耗一耗时间,来一手靠着超阶武力的“玉石俱焚”了。
只不过,对于“玉石俱焚”这种东西,单通海和王五郎可以不在乎,人家家小全在城里的尚怀志不免要耿耿于怀的,而雄伯南这种计较义气的,李枢这种需要顾全大局的,也都不免觉得不是滋味。
也正是因为如此,军议最后还是通过了尚怀志带来的那个提议——顺上一个主动联络他的城内旧部,尝试晚间偷城。
而到了这日晚间的时候,黜龙帮的逆贼们再度遭遇到了可耻的失败,英勇的大魏济阴军民们再度获得了光荣的胜利。
说句良心话,当尚怀志按照约定在自己熟悉的济阴城西城门延伸墙那里,发现自己中了埋伏时,虽然一瞬间沮丧至极,却居然没有什么惊异之态,反而只是长叹一声,便狼狈俯马而走,身后的李枢的接应都没上来,便潦草结束了这次偷城。
遗尸五具,伤十几人,坏了四五匹骡马。
这也是一个大魏核心腹地上,一座郡城的延伸墙工事两轮弩矢的杀伤极限了。
看得出来,即便是这位尚都尉自家,都只是在尽全力而已,甚至可能是为了家小在城内的下属们打政治仗。
不过,即便是伤亡微不足道,还是对义军士气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尤其是这一夜的折腾,根本没完没了。
城外义军这里二更发兵,三更草草收兵,谁也没想到,城内的守军居然蹬鼻子上脸,在宋昌之子宋义的带领下于四更天发动了一场突袭……宋义没那么蠢,直接踏营,否则随便遇上哪位大头领,都能让他立地死在当场,但这不耽误他低调行事,借着夜色带着秋后麦秆束成的引火物,轻易摸到了营寨跟前,点燃了几个帐篷,然后趁着混乱与夜色,从不知道何处又偷偷摸了回去。
跟之前的埋伏一样,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而到此为止,义军的草莽姿态,或者说草台班子本色,则尽显无疑……或者说,从一开始举义开始,山头林立、内斗、没有军事素养、帮会习气、傲慢、毫无组织,也缺乏纪律的特色,便显露无疑。
李枢人也累,心也累。
只睡了一个时辰的他,一直在灯火通明的大帐内端坐,以安抚人心,军中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他都尽量周全过问……又是安慰这个,又是勉励那个,到了天明,随着雄天王自城内折返,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其实,雄伯南此番入城也没能如何,他甚至找不到几个主将的位置,还挨了一通弩矢集射,但多少是仗着修为惊人,宰了几个军官以作对等报复,算是压下了城内的气焰。
只能说,幸亏当年杨慎败的快,没脸说,否则他只怕真忍不住破了自己的沉稳面皮,然后当众对这些人喊一声,当年那次造反,我领的是什么人,现在你让我领你们……领你们吧,还不听话,还要闹这个闹那个……再这么闹下去,是不是要被哪个村里的土豪给吊打了?!
还义军?!
还举事?
还夹河济之间贯通东境?!
然而,这不是当年杨慎败的特别快嘛,有些话也不好意思说。
“散了吧!”
可能年纪已经不小了,今天心情格外发散的李枢只在白底的“黜”字旗下勉力来笑,却是朝着雄伯南也做了安慰。“雄天王不必挂虑,无妨的,咱们休养生息三日,以三日为期,若是不行,就大举攻城,我就不信了……一座小小的济阴城,区区两个奇经高手,一千多守军,如何在我们面前抵挡?”
雄伯南也只能点头,然后气闷折回。
李枢也终于能够回到自己的中军大帐,稍微补一觉了。
然而,睡了不过两个时辰,中午之前,连甲胄都没解,只去了小冠的他便被营寨中的动静给惊醒了……是真的惊醒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军中大白天的还能出现骚动和喧哗?
济阴城的那几个人这么大胆?你雄天王、单大郎、王五郎的都是死人?
“人呢?”
李枢几乎是带着某种失态的愤懑从榻上翻下来,然后彻底压抑不住,当场厉声呵斥。“又出了什么事?!”
“大龙头!”
中翼头领张金树,也是此番军中的中军副将了,听到声音从外面快步跑了进来,而且居然是满脸笑容。“大龙头快出来看!”
“看什么?”看到对方表情,李枢松了一口气之余只觉得脑袋生疼。
“看大龙头和大军!”张金树脱口而出。
李枢脑袋更疼了……但仅仅是一瞬间,一个激灵过去,他便醒悟了过来:“张三爷带援军来了?”
“是!”
“多少?”
“不下五千!”
“多少?”
“不下五千!”
李枢立即起身,飞奔出去,然后立即登上了自己大帐前的夯土将台,就在自己白底“黜”字旗下一扫,便立即发现了另一面红底的“黜”字大旗,此刻正率领着一支规模完全不下于自己这边的部队,平行着济水,自东向西顺流而下。
部队中骑步俱全,牲口比例颇多,旗帜、金鼓虽然缺乏,却反而能够清晰的看到行军队列稍显凌乱的部队实际数量。这还不算,济水之上,尚有一支不大不小的后勤船队与这支部队相辅相成,就在温暖的太阳底下堂而皇之往济阴城下进发而来。
不只是义军,济阴城上都明显慌了。
“张龙头在离狐烧债砍了单大郎的族叔是哪一日?”李枢忍不住回头去问张金树。
“初三!”张金树脱口而出。
“今天初几?”李枢继续来问。
“初九……”张金树自己也有些惊悚了。“六日……不对,五日聚五千军?”
李枢伸手算了一算:“抛开徐大郎动用白马力量去攻封丘,牛达那边动用濮阳力量去守澶渊,剩下灵昌、胙城、韦城、匡城、离狐……咱们东郡的腹心之地正好五个县?”
张金树稍微醒悟,跟着冷静了下来:“不错,正好五个县,之前也说,这五个县要起一千五百人,五百留守治安,一千兵归帮中调度,张龙头也说了,汇集起来就支援……这就对上了。”
“是,这就对上了。”李枢定定看着正缓缓逼近的红底“黜”字大旗,连连颔首,似乎也突然醒悟过来一样。
然而,除了这位大龙头自己,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心下反而愈加慌乱与震动。
无他,如果事情是他完全不能理解的,那还好说,最多是张行自有外援,或者是别的准备,那有什么吗?换他他也行的。
甚至,之前的四面东郡歌,效果虽然惊艳,但也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冲击感……谁家过年不吃顿小酥肉啊?搞得他李龙头跟那个县令和一众乡下头领一样没见过世面似的。
可是今天,李枢真的是被震动了。
因为眼下这个局面,无外乎就是五千人来自五个县……所谓五个县在起事十四天内迅速被安定了下来,并迅速拽出了一千新军,然后集合起来,装备起来,组织起来,然后立即向兵力最充分的自己这面支援过来,而不是看起来更需要支援的徐大郎与牛达那里……可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什么?
这意味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张三郎每一步都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就是,就是他张三郎的每个行为自己都懂,似乎也都会做,但加在一起,这么从容的完成,却好像不是那么简单……正所谓,这件事情我知道怎么做,但让我来做,我确实没有这个年轻人做得好。
内心其实极度骄傲的李枢很清楚,真正懂行的人都会震动和畏惧。
当然,不懂行的人也会。
白色的“黜”字大旗下,李枢回过头去,彼处,济阴城头上已经慌乱一团了,但是他此刻却有些无欲无求,他只想去问一问自己那位生死之交杜才干有没有跟过来……如果有,他想迫切的邀请对方跟自己抵足而眠,然后仔仔细细的问一问这个自己最信任的人,张三郎这十多天里到底干了什么?
什么细节他都想听。
“雄天王,你素来走南闯北见识多,你说……”
张行翻身下了黄骠马,遥遥对着来迎的雄伯南来笑。“济水的鱼好吃吗?我路上让船队的人顺路网了不少,午前来做鱼羹,给士卒加餐如何?”
雄伯南措手不及,居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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