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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 (第2/2页)

话确实挺逗的。她的话没有什么主题,想到啥就说啥,我想这是所有老年人的特征,也许记忆力不行了,判断力、理解力也不行了,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很正常。人都有老的时候。人老了就会孤独的,这种孤独大多时候是青年人造成的,青年人不重视老人的精神生活,跟老人也没有话可说,孤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我跟奶奶在一起时,我就挖掘她年轻时候的事。奶奶说她记不大清了,我就故意引导她说。我时常问她和爷爷的爱情,提到爷爷,奶奶就红了脸,起初不愿意说,我就缠她,缠来缠去,奶奶就断断续续开始说。她说爷爷青年的时候多攒劲,人高马大;我就哈哈大笑。奶奶说的是真的,我问过很多人,都说爷爷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长得很俊。我读初二那年,爷爷去世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也是第一次思考了死亡的问题。人是会死的,这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一件事。自那以后,我时常梦见自己死了,被人抬着往洞里塞。

    我问奶奶爱爷爷吗?奶奶就笑了,她无法回答这个“摩登”的问题。我非得让她回答,她就说,看着顺眼就行了。

    妈时常说奶奶年轻的时候很丑很凶很自私,这些我无从考证,权当是妈妈的一种偏见吧。那时候一大家子搅一口锅,免不了锅碗瓢盆地叮当响,恩恩怨怨谁能说得清楚呢。不论哪个朝代,人总是有点私心的,这无可避免,也无可厚非,这才是真实的人性。

    我们来到水窖旁,胆大地就趴在窖台上往里面望,并且叫上两声。我也趴在窖口喊了几声奶奶,但是哪有声音啊,除了我的几声空旷的回音。一瞬间,只觉得头皮发麻,头发猛乍了起来。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人人都在打电话,我也如梦初醒,开始打电话,我打给了三爸,估计他已经得到消息了,他只说了句“知道了”,就挂了。

    我赶紧给几个表兄弟打电话,让他们能来就尽快来,在我的意念里,多来人,赶紧把奶奶从阴暗冰冷的水窖里捞出来,让温暖的阳光晒晒。

    这时候,外庄里的几个男人还有几个亲房叔伯都跑来了,看到他们,我忽然长出了一口气。他们围着窖口研究捞人方案。我过去准备帮忙,被四爷家二爸挡了回来,他说让我躲远一点,娃娃不要靠近。我默默地望着这一切,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奶奶生前的音容笑貌。

    正月十一日是舅舅家的秧歌摊子,我跟弟准备提前一天就去的。吃了中午饭,我们两个就拿着扫帚、铁锨要去清理路上的雪,妈妈在家里骂声不绝,爸爸只说路滑,不要开车。我跟弟弟不理会,只顾打扫路上的雪去了。

    忙活了一下午,总算把路扫开了,车开到了庙山上三爸家,我们到三爸家谝话。吃了饭,天也黑了,三爸让我们不要回去了,跟亮亮睡下,我害怕回家挨骂,就没回去,弟一个人回去了。三爸问我车上有没有防滑链,我说有,三爸说他给我加油,让我跟他去石峡湾一个亲戚家拉点东西。本来我不想去的,但是也不好拒绝,我就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天又下雪了,我们早早就发车,想着早去早回,结果天太冷了,柴油冻住了,车打不起火。就在我们热火朝天地启动车辆时,张乾打电话问我在哪里,说奶奶不行了,让我开车拉到医院。我问怎么了?他说:“操,老人么,生疮害病很正常么。”我说车冻住了,发不起,发起来了我就去接。挂了电话,没有多久,他又打电话来了,语气急躁,他问我车好了么,啥时候能过去。我说还没有好。他说:“操,关键时刻一点靠不住。算了,我已经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估计已经快到了。你们赶紧往葛家岔医院走。”我问他严重吗?什么病?他说好像严重,他也不知道具体什么病。

    挂了电话,三爸就打来了电话,问我在哪里,估计他也得到消息了。

    我拿了些柴草点着了烤油箱,提了一壶开水烫了油泵,三爸和弟到的时候,车总算也启动了。看来石峡湾是去不成了。我们开车赶紧往葛家岔赶,这时候救护车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响起,听见这声音,大家的神情都很沉重。我们沿着弯弯绕绕白雪皑皑的路向医院驶去。

    葛家岔镇卫生院的门上站满了人,救护车比我们快多了,已经拉着奶奶到了医院。堂妹招弟穿着白大褂也在人群里,她在这卫生院实习。大姑夫、四娘、三娘、大舅、张乾、张坤、何国庆,他们都围在一起说话,看到我们来了,都围了过来。三爸问情况怎么样。四娘说:“大夫说挺严重,他们正在检查,说不定要送到定西医院去。”

    大姑夫说:“昨天还好好的,还说今天要去黑鹰曲看秧歌哩,今天早上起来,居然又下了雪,她奶说下雪了,怕是去不了,秧歌估计也没耍。我也没在意,反正过了一会儿,她就说有点晕,就在炕上躺了一会,我问她怎样,她直说头晕恶心,我看脸色不好,就赶紧给你们打电话了。”

    三娘说:“估计是急出来的病,妈喜欢看秧歌,看下了一场雪,大姐说估计秧歌不耍了,一时心急。高血压就怕情绪不稳定。”

    张乾笑着说:“我昨天就想把我奶接上来,结果耍着喝了点酒,就没敢去,早知道急出病来,我早接上来了。”

    四娘说:“那也不可能是急着,妈肯定没好好吃药。”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招弟过来跟我们热情地说话。她穿着白大褂,仿佛换了一个人。唉,可爱的妹子忽然长成大人了,走上了工作岗位。

    三爸挤进了病房,人很多,我没有挤进去,踮着脚望着病房里面,大夫正在替奶奶检查,看到三爸,大夫不无担忧地建议拉到定西医院去,这儿医疗设备简陋,老人年纪大了,不能马虎。奶奶迷迷糊糊地呓语着,说要回家,说她不去医院,只想回家。

    三爸说:“有病了咱们就看病,看好了就回家。你不要着急。”

    奶奶的脸色白得吓人,没有一点血色,我心里一惊,我立马想起爸爸去世时候的那张脸了,那脸白得让人刻骨铭心,心惊肉跳。我心里一阵难过。三爸走出来了,点了一支烟,他叹口气说,看来得往定西医院送了。大家都说,大医院检查一下就放心了。救护车开到了门口,大家把奶奶放到移动病床上推了出来,然后抬到车上。

    “她外奶晕车,这样来回折腾,晕都晕死了。”大姑夫叹着气说。

    “再没办法着,大医院检查一下就心安了,八十多岁的人了,遭罪死了。”三娘抹着眼泪说。

    奶奶时常说,她最怕坐小车了,一坐就晕。她说最喜欢坐摩托车,坐摩托车她不晕。

    三爸、庙山上三爸和三娘陪着去了,四娘也想去,但是去的人多了没处去,不方便,就没去。救护车“呜哇呜哇”叫嚣着碾起碎银烂玉似的雪消失在公路的拐弯里。

    我望着满山遍野的雪,白得曜人眼眸,白得心慌意乱。张乾走过来散烟,我们抽着烟,聊了一会,四娘叫我们都回家等消息。我们都去了四娘家。

    奶奶被确诊为脑溢血,半张脸失去了直觉,表情木讷、僵硬。奶奶忽然变了个样子,看起来很狰狞。

    奶奶出院后就在家里休养,这病看不好,只能这样,大家都害怕跟爷爷那时候一样。爷爷也是脑溢血,瘫了,躺在炕上四五年,全靠奶奶照看。

    奶奶不爱说话了,我总感觉奶奶在笑,但又像在难过。奶奶吃饭的时候,也不知道热冷,我说饭很烫,凉会儿再吃,可是奶奶抓住我的手,示意她要吃,但凡吃起饭来,狼吞虎咽,不像正常人那样吃饭。喝水的时候,一边喝,一边就从嘴角流出来了,她也不管不顾。奶奶的目光没有亮光了,好像两个黑葡萄,呆滞、冷漠、空洞。

    奶奶之所以跳窖了,我想她想到了爷爷,她怕跟爷爷一样躺在炕上就没人管了,就算有人管,奶奶是爱干净的人,她的自尊心是无法承受,她知道一旦瘫痪,活着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当然这是我的猜想。

    不论奶奶是怎样想的,现在没有人知道,她视死如归,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一生,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反正对我来说,我想用悲壮、惊心动魄来形容奶奶的行为。这样的死,一般人是无法接受的,也是一般人无法做到的,因此,奶奶平凡了一生,却死得震撼人心,是独特的,有自我认定的价值的。我想奶奶一定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人应该自由而快乐地活着,奶奶为了她的这种信念而选择了与命运斗争。奶奶的死,确实震撼了我,让我对生命有了新的思考。我认为奶奶的死是伟大的,她没有向命运屈服。

    奶奶被打捞了上来,软踏踏的身子,瘦骨嶙峋,全身湿漉漉的,水珠从头发上滚下来。妈妈和几个婶娘给奶奶擦洗的身子,重新梳好了头发,换了干净的衣裳。奶奶重新变得好看了,脸色那么安详。

    奶奶的葬仪举行了三天。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我总感觉奶奶依旧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进庄子的那条弯弯绕绕的土路。

    奶奶生前曾说,她死了将她埋在爷爷身边。我们努力地在爷爷的坟附近寻找可以埋葬奶奶的绝佳地方,可是很遗憾,没有找到,寻来寻去,奶奶葬在了庄子背后的二妈的一块田地里了。这里背着人家,确实偏僻了点,奶奶肯定会感到寂寞的。但是乡下的风俗,人不能随便葬在哪里的,得合风水。这是老祖宗几千年传承下来的,我也不懂这个。民俗就是民俗,就得按着民俗走,也让活着的人安心。

    这就是奶奶的一生么?当然不是。奶奶的一生里还有无数美好的故事是我所不知道的,之前没有好好问过她,现在再也无法知道了,这是我最大的遗憾。当然,奶奶的一生也只有她自己才能说得清楚。

    2014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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