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神色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却被他掩饰得很好。
自上次,嵇书勤与皇后因为七皇子的事情大吵了一架后,皇后便觉得他与自己离心了,自离宫前往山寺,又回到宫中这么多年来,嵇书勤从未与皇后这般生疏过。
“勤儿……”她叫着他,但嵇书勤如今已经不会那般恭敬孺慕地回应她了。皇后那一瞬间,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为何要让他回到宫中,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也只是一瞬间,这种想法便消散在其他无尽的念头中。
嵇书勤不知道皇后在想什么,他不是没听到外面的传闻,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刚回宫,什么都不懂的大皇子了。
他知晓了朝堂中事,知晓了恩怨争斗,他是嵇书悯兄长,定然不会是蠢笨到无知无觉的人,但正是因为感受得到,所以他内心才更难接受。
若只是简单的传闻……
嵇书勤会请大理寺来管制,贺大人定然不会推脱。
但……
嵇书勤清楚,这并非简单的传闻。
那日皇上的所作所为,乌云压顶欲摧毁,狂风暴雨中的祭坛下,他与嵇书悯遥遥相视的那一眼,彼此心中都知晓对方所想。
他们的父皇,天下之主,他真的做出了那般事情!
令嵇书勤更为痛苦的是,所谓的仙人,所谓的术法,他心知肚明,与皇后脱不开干系。
嵇书勤曾经质问过,但想必皇后并未收手。如今皇后神色平淡似什么也没发生般站在这里,嵇书勤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改变阻止……
“母后,时候不早了,您请回吧。”嵇书勤轻声道,对一旁的马嬷嬷示意:“扶母后回去。”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回皇上的寝殿。
天色暗了下来,又落了雨,噼里啪啦地砸在步辇的举顶上。
北方夏日的雨季便是如此,不是蒙蒙烟雨,而是阵阵刮风雷雨。
回到凤仪宫,皇后沉默地坐在昏暗的殿内,宫女小心翼翼地点燃了灯烛,可这亮光似也压着层沉沉的暗。
“你说……勤儿怎么就不懂本宫的苦心呢?”皇后幽幽地问道。
“本宫这么做,都是为了他……他为何要为那人尽孝,也许本宫早就应该告诉他,当年,他的父皇是如何眼睁睁让他去死,又是如何把他与本宫一同送往山寺,他是不是就能与本宫一起恨了?”
“但他是本宫一个人的孩子……本宫舍不得,本宫将所有的都给他,给他铺好了路在脚下,本宫有什么错!他为何要如此对本宫!”皇后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容,骤然出现了裂痕,露出几分歇斯底里来!
“大皇子……会懂您的苦心的。”马嬷嬷只得这么说,她伺候了皇后与大皇子这么多年,怎么瞧不出这对母子间的分歧,但她只是个做奴才的,只能从旁看着。
“他什么时候才能懂!”皇后疲惫地闭上眼睛。
嵇书勤都不知道过去几日了,皇上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朝臣们已经开始讨论,既然没有立太子,那皇上可有留下遗诏?究竟谁来继承大统,还是什么也没留下,马上要经历一场腥风血雨了?
这日,嵇书勤未让人通报,便一个人踏入皇上的寝殿。
屋子里有着浓重的药味,因为不开窗户,熏得人口鼻中发苦。
平时侍疾的妃子们,今日却都不在,屋子里清净到有几分怪异。
嵇书勤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踏入卧房的那一瞬,见到德成,正拿着勺子,将什么东西送入皇上的口中。
德成猛地一回头,手上的动作却未停下,反而是用枕头垫高了皇上的脖子,让他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后,才站起身子,对嵇书勤行了一礼:“大皇子殿下……”
“你将什么东西给父皇吃了?”嵇书勤快步上前,看到皇上还是原本的样子,并没有改变,冷声逼问道。
德成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嵇书勤,反而一点也不急地回答道:“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
“我问你给父皇吃的是什么!”嵇书勤第一次如此愤怒!
没人将他当回事儿,也无人在意他的想法,所有人都轻视他,就连母后也只是……只是摆布他!
“告诉我!”嵇书勤双手紧握成拳,用自己最后的一丝理智,克制着自己不要上前,一脚将德成踹翻在地。
“是能救皇上命的东西。”德成弓着腰说道:“皇后娘娘仁慈。”
“又是那仙人送来的东西?”嵇书勤讥讽着道。
“奴才不知。”
“你不用骗我了,那什么仙人之事,我已经知晓了。”
“大皇子您聪慧……”
嵇书勤见他一副毫无畏惧,油盐不进的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是伺候父皇的人,为何要做这些事?”
听闻此话,德成忽然抬眼看向嵇书勤,他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是皇上用的最得心应手的,谨小慎微,踏实行事,平素里安静得像是影子一般。
“大皇子想知道?”他此时的样子,却和平时大相径庭,肤色蜡黄的脸上,竟似带着抹恶意的笑来。
“你说。”
“若不是皇后娘娘与太妃娘娘,奴才现在早就不知在那个乱葬岗烂了多少年了。”
他讲的事情,说寻常也寻常,至少在这吃人的宫中,十分寻常。
当年同皇后娘娘打擂台的,皇上心尖尖上的那位贵人,只因着德成替皇后娘娘通传,故意以此发作,竟是要皇上将德成杖毙,以此来下皇后娘娘的脸面。
幸而皇后与太妃当时在一处,听闻此消息,将已经被打的半死,血泪披面的德成救了下来。
宫中人命如草芥,惹了哪位贵人的不痛快,死了便是死了,又有何人会记得?德成所讲,在这宫中,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
“奴才祖辈是罪臣之后,奴才最小便入宫净了身伺候皇上,皇上哄着贵人开心要杖毙奴才时,奴才已经伺候了皇上十三年了。”
德成想直起腰身,但因为弯得太久了,他最终还是些许佝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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