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这副模样,还想要让她别害怕,这人真的如表面上看起来的一样么?
对于黎融而言,她宁愿欧阳克是昏厥着的。在神智不清时,对于疼痛的感知力也会相应的减弱,就像死在深度昏迷之中的痛苦程度一定少于清醒时,但没办法,他醒过来,满脸的冷汗,珠子一样的,挂在他睫上眼角,恍惚是晶亮的泪水。她的冷静又一次被削弱了,“允恭,允恭,你听得到么?”她暂时搁下了酒壶,酒液混着血水冲在蜜合色的被褥上,把原本温柔适度的颜色染得十分过于艳丽,她下意识地用撑住身体的左手挡住了,右手伸过去,去抚他那纸一样颜色的脸,寒意从他的皮肤侵入她的手掌。
耳际是杂乱的嗡鸣声,小姑娘的话语听得并不真切,一时仿佛只是咫尺,一时又飘忽而逝,像去到了他用一生耶无法追上的天涯海角。聚体她说了什么,欧阳克没能辨识出来,只是凭着一种近似于愧意的温柔点了点头,自觉用了周身全部的力气,但在黎融看来,也不过是稍稍有了一点弧度。
很冷,记忆告诉他此时是盛夏,但冷意是从体内,是从骨骼的缝隙里沁出来,逐渐蔓延到了皮肉,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将四肢百骸都留下了其存在的证据,欧阳克的神智再次恍惚了,这冷意让他想起在那被海洋裹住的孤岛,灵魂回到了在巨石之下时的身体之中,啊,不单是疼痛,双腿的疼痛早已麻木了,那是窒息感和寒冷,只有这两样感觉,折磨,令他疯狂的折磨。海水同样包裹住了他,就像是包裹住那孤岛一样,突然想到年幼时便通读的《庄子》,多么不合时宜,在痛不欲生的时候,他想到了这些似是而非的哲理,也许他本不是什么欧阳克呢?是这孤岛的一场梦,梦中的孤岛化成了人,就像他此时在这寒冷和窒息带来的,近似于梦境的状态中,自觉自己像是这座孤岛一样。
是从前,几十年前的吗?一位中原的诗人,叫什么来着,苏?苏子瞻!对了,是他写的,说什么“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既然是行人,就是漂浮无依的,怎么做得到乐观?他做不到的,所以从小,他就更加喜欢“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早慧是让童年也变得过分透彻的诅咒,仿佛这一生,只是为了罪恶而生的。
降生便是罪恶的显现,被母亲冷落是罪恶的初端,被“父亲”疼爱是罪恶的根植,被真正的父亲当做工具是罪恶的责罚,曾经为了讨好父亲而杀的人是罪恶的业绩,双腿被砸断是罪恶的嘲讽。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活下去?
在海水之中的欧阳克有一瞬放弃的念头。救赎离他的距离太远了,或者说以他的罪业,是不配得到救赎的,然而,然而在那海水之中,在窒息之感的最末,他仿佛得到了一种回归于生命之本源的宽慰,生命皆生于水,生命皆起源于死亡,就在这近于死亡的时候,他产生了幻觉,有光芒,暖融融,软绒绒的,向他照过来了,那些阴翳一点点被这光芒驱散,这光不是阳光,他不是可以拥有阳光的人,但足够了,只要这一点,他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有着小鹿的眼睛和冰花的肌肤的女孩子,是当时那道光芒的化身。
所以即使他的双腿没有痊愈的希望,即使明白了父亲对他的温情只是在荒岛上过分的寂寞和恐惧九阴真经丢失的集合,即使被重新厌恶,即使面对着万人敌军,也不会那么恐惧了。
但只要她,只能是她,她陷入危险,就会变得不顾后果,理智会蒸发,身体会爆发出力量。
有了最坚不可摧的甲胄,同时也有了柔软易折仿如初生的婴孩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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