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姐姐从来不闹肚子。”江氏冲着国芝,“弟弟说得对,去厨房洗洗再吃。”国芝说,“就吃一个,死不了。”
国荃嘟囔着:“姐姐犯错总还有理。”国芝眼一瞪,“嗨!你还教训起我来啦?”
母亲忙说:“你也给弟弟做个样。去去,拿些到厨房洗洗大家吃。要不,他会抓着你不放。”
国芝用衣襟兜了些枣,边走边说:“洗!洗!就知道,看见我吃你嘴就馋。”
国荃望着树顶几个熟透的枣子,“哥哥,上面还有很多红的。”
国潢望着枝头:“啊,太高了,够不着。”
“我去搬个凳子。”国荃说着要跑,江氏一把拉住,“别!留在树上吧。”国荃问,“为什么留在树上?”
母亲说:“冬天马上到了,天上的飞鸟就要没东西吃了。给它们留点。”国荃看看篮子又望望树顶,有点不舍,“上面的枣好好呀,好吧,留给鸟吃吧。”
江氏摸着国荃的脑袋,望着树意味深长地:“这棵枣树和你大哥年龄一样大,刚栽下那会儿,还是棵小树苗。”国荃接过母亲的话,“我爹说过,是爷爷的朋友,从西山带回来送给我们的。”
国潢忙纠正:“什么西山,是山西好不好?”
国荃固执地:“爹说的,是西山!”江氏更正着国荃,“傻儿子,你记错了,是山西!”国荃歪着小脑袋,“西山,山西不都是山吗?”
江氏莞尔一笑:“山西是地名,山西离我们可远了去了!哈,你怎么会想成是西山呢?”
国荃仰着小脸问:“娘,山西有多远?”江氏说,“反正,很远很远,娘也没去过。”
国荃不假思索地对娘说:“等我长大,我带娘去山西!”江氏乐呵着,“好,等你长大,你带娘去山西!”
国芝从厨房走出,一眼看到大门口的菜伢和奶奶:“啊?奶奶!”
国蕙回头惊喜道:“哈,我奶奶回来了!”
江氏忙指挥孩子们:“快快,把地上收拾干净,去叫大哥和爹出来,说奶奶回家了。”
国芝急忙跑到国藩门前:“大哥!奶奶回来了!”
国藩应声走出,曾麟书也匆匆赶来,奶奶被儿孙们簇拥着进了院,菜伢牵着马车从侧门进入,江氏搀着奶奶:
“娘,早上,我刚还说到您呢,您这就回来了。”奶奶说,“不是我硬着头皮要走,非留我住到过完年不可。”
曾麟书对夫人道:“快让国蕙、国芝准备饭去。”
奶奶说:“吃饭不急,先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吧,四个侄子每家给的。”
孩子们围着车板卸东西,车上有几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有装咸鸭蛋、腊肉、粉条、豆皮及干菜的篮子,国荃立着脚看着满篮子的鸭蛋,欢喜地对母亲道:
“哇,好多咸鸭蛋耶。”江氏抿嘴一笑,“馋猫,别看了,再看就咸死了!等下做饭娘煮给你吃哈。”
奶奶边走边回头:“菜伢,马拴树上,你也赶紧过来歇歇脚。唉,一大早就起来往家赶。”
菜伢憨笑道:“姑奶奶快回屋歇着吧,我安置好马就去给姑爷爷请安。”
国荃看着菜伢打问道:“菜伢哥哥,咸鸭蛋是哪个叔叔送的?”
“你嫂子给你吃的!”国荃脸一怔,“我嫂子是谁?”
国潢忙对国荃解释:“傻子,嫂子就是菜伢哥的妻子。”
国荃一脸迷茫地打量着菜伢:“哦,这样啊。”接着来句,“哈,不认识。”
国潢悄悄拍了下国荃:“知道是菜伢哥的妻子就好,后面的就不要再说,没礼貌。”
菜伢拴着马朝国潢和国荃微笑道:
“哈,别难为九弟了,我成亲时,九弟还在婶子怀里抱着吃奶呢。”又冲着国荃道,“下次再见到嫂子,你就认识了。”
国荃朝国潢手打了一下:“看嘛,菜伢哥都说,我那时还在吃奶,人家那么小,怎么能记住嘛?”
“当着客人面说不认识,就是没礼貌。”
“那你吃奶的时候见到我,能记住我吗?”
国荃的话逗得大家哄然大笑,国荃不解大家笑意,撇嘴欲哭:“笑什么笑?你们还在吃奶的时候,见我一次,就一定记得住我吗?”
国荃小斗鸡似的争论,大家笑得更加厉害,国荃见以往疼爱自己的姐姐哥哥都在嘲笑自己,羞愧难当。索性雷霆大发,蹲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
江氏忙拉起来哄着:“哟,马上就上学堂了,还这么撒娇?”国荃边哭边说,“他们一起笑我,我一说话就笑我。”
国潢冲着国荃:“自己说话有毛病,还怪人笑。”国芝打趣道,“九弟,哥哥姐姐都还在吃奶,你在哪呢?”国潢说,“是啊,我吃奶的时候还没你呢!”
江氏摸着国荃脑袋:“明白了吗?”
小国荃止住哭:“娘早点生我就好了,要不,他们也不会笑话我。”
“行,下辈子娘先生你!让你做大哥,行了吧?”听娘这么一说,小国荃立刻煞有介事地:
“哼!等我当了大哥,天天命令你们,给我好好背书!给我好好写字!谁敢偷懒,看我怎么罚你们!”
国荃臆想着做大哥,正在扬眉吐气,国藩推开房门招呼国荃:
“九弟。”
国荃猛听大哥叫自己,吓得一个激灵,忙规矩站好:“大哥...”
国藩朝其摆摆手:“过来,过来。”
国荃怯懦地小声回话:“过去做什么,我没有犯错。”
国潢暗自一笑逗着弟弟:“刚才不是想做大哥嘛,去吧,真大哥叫你哪。”
国藩再次摆手:“过来呀,快点快点。”
国荃忙回头看姐姐和国潢,可怜的小脸露出寻求庇护的神色。国芝推着国荃:“大哥叫你,你就去嘛!怕什么?”
国荃走一步又停住:“大哥,我真的没有犯错。”
“我有说你犯错吗?来吧,大哥请你帮个忙。”
国荃走过去,随国藩进了屋,他不知大哥叫他是福是祸,傻呵呵地站着等候发落。
国藩迫不及待地:“大哥背上痒得厉害,我够不着,快帮大哥抓抓。”
“抓痒痒呀?啊,你吓死我了。”
“怕我做什么?”
“嗯,不知道。”
国藩撩开衣服趴在床上:“快!挨着抓吧,痒死我了。”
小国荃双手小挠子似的,上下抓挠起来:“大哥,我若抓疼了,你就告诉我哈。”“不疼,很解痒。”
国荃边抓边扑打落下的皮屑:“这样行吗?”
“嗯,行行,哦,上面点,再上面点。”
国荃随着大哥的指挥,上下左右抓了个遍:
“大哥,好些了吗?”“嗯,好多了。”
“大哥,晚上我来陪你睡吧。”“为什么要陪大哥睡?”
“大哥若是背再痒痒,我可以帮哥哥抓呀。”国藩趴在枕头上享受着抓痒的快意,“小九弟,你可真好。”
国荃听大哥说自己好,忽然一愣:“大哥,你是真的说我好吗?”
“当然,九弟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体贴大哥,你心好细腻也。”
“可我...”
“你想说什么?”
小国荃似有满腹委屈,吭吭哧哧地:“我,整天不是被这个训,就是被那个罚,好像全家人的错,都被我一个人犯了,我怎么会有好呢。”
“你现在就很好啊!而且还非常懂事。知道嘛,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大哥都被你感动了。”
小国荃听大哥表扬自己,反倒不好意思:
“大哥,奶奶带回来很多咸鸭蛋,娘说,晚饭时煮给我吃,到时候,我不吃,留给大哥吃。”
“你不是最爱吃鸭蛋吗?为何要留给大哥?”
“大哥身上掉下这么多皮皮,我想,一定更需要补身子。”
国藩一骨碌坐起,扶着国荃肩膀:“九弟,这是谁教你说的?你怎么一下变得这么懂事?”
“没,没有啊,我是弟弟,应该帮助哥哥的。”
国荃的童言令国藩动容:“好九弟,大哥看好你!”
“为什么我和大哥说话,大哥总是夸我?”
国藩抿嘴一笑:“刚才,好像听到,谁在院子里说,想早出生几年,也想当大哥呢?”
国荃被问得不知所措:“是我。”
“说说为什么。”
“因为,因为大哥学问多,可以教导弟弟,可以不挨别人骂,谁不听话,可以惩罚他们。”“还有吗?”“没有了。”
“九弟,大哥也是由小长大的,像你一样慢慢长大的。要想少犯错,不挨骂,就得好好读书,读书多了,自然会明白很多道理,当然,错也就很少犯了。”
国荃回眼看看满屋的书:“像大哥一样,读满屋子的书吗?”
“嗯,这还不够。”“哇,这什么时候才可以读完?”
“九弟再长大些,便会知道,读书是件多么有趣的事。”
“我还是,不要长得太快吧,这么多书,好可怕。”
国藩拉起国荃的小手,拍拍沾在手上的皮屑:“九弟现在尚小,不会读这么多书的。来,我们洗洗手。”
国藩拉着国荃到脸盆洗手:“你帮大哥研墨,大哥教你写字如何?”国荃闻听,跳着脚喊着,“好啊好啊,我喜欢做这个事!”
国藩铺开纸张,拿出砚台和墨,国荃爬上椅子跪在上面,煞有介事地挽起袖子,国藩从书柜拿下一个瓶子放在桌上:
“大哥,这是什么?”
“这是雨水,用雨水研墨,写出的字最漂亮。”
“哥哥好厉害,连这个都知道。” “世间事事皆学问,不读书怎么会知道?”
“读书也会知道这个?啊,太好玩了。”小国荃兴趣道。
国藩扶着国荃的手,一边研墨一边教着:
“研墨时,一定要这样,均匀地重按轻推,由外到内反复转磨,墨与砚池要保持垂直。”
国荃小手被哥哥扶着转着,稚气地问道:
“大哥,如果天不下雨,就不能写字了吗?”
“下雨时用盆子接着,待雨水沉淀后,再将上面干净的水保存起来。”
“如果雨水用完了呢?”
“那就用井水。总之,研墨不能用热水,也不能用茶水。”
“哦,我明白了,研墨用雨水最好,不能用热水,也不能用茶水。大哥,回头再下雨,我帮你接很多很多的雨水,让大哥用不完。”
国藩疼爱地拍了拍国荃脑袋:“九弟真是个机灵鬼!”
“大哥,你写个山西给我看。”“哦?为什么要大哥写山西?”
“我长大,要带娘去山西看枣树。”
“去山西看枣树?”“是啊,我们家的枣树,就是从山西来的。我想,山西一定有很多很多的枣树。娘说,没去过山西,我想要娘去看看。”
国藩惊讶地望着弟弟:“九弟这么小,就好有思想耶。”
“是大哥教我的,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我猜,就是这个意思吧。”
“九弟,你真是惊到大哥了!你才四岁不到,怎会有如此悟性?”
“爷爷说,四岁学的知识,到老都不会忘记;四十岁学的东西,学着忘着;六十学的东西,学过就忘。爷爷要我把现在学的和听到的东西,用心记着,或许现在不懂,长大了就会懂得。”
“小九弟,你真是比大哥小时候聪明太多了!”
“我真的比大哥还聪明吗?”
“当然!你不但聪明,悟性也极好。来,大哥写山西给你看。”
人在院里就听到织房的笑声,女眷们涌在织房围着奶奶,奶奶从包袱里拿出一堆宝贝,一一介绍着:“这几个绣样,是从你表嫂那拿的,你表嫂绣的鸳鸯真是跟活的一样。那双手,真叫一个巧!”
快嘴的国芝不服气:“哈,鸳鸯跟活的一样,放在水里会戏水是吗?瞧您把表嫂夸的,难道比我娘绣得还好?”
奶奶说:“你娘绣得也好。嗯,这是你婶子新织的布,都染好了色。马上过年了,可以做棉衣用。”奶奶又拿出一块缎子,对儿媳道,“这块缎子,是孙媳妇坐月子收的礼,说我大孙子是读书人,以后少不了抛头露面,让你给国藩做身长袍,好歹应个体面。”
江氏接过欣赏着:“难为表哥处处想着,唉,他们也不富裕。”
奶奶哀叹一声:“咱家孩子多,睁眼就是十几张嘴等着,我也是舍着老脸,给什么就要什么了。好在自己娘家人,也没什么见外的。”
国蕙和国芝对视一笑,国芝回身从矮柜上拿下一件做好的棉衣:“奶奶,这是我和姐姐给您做的新棉衣,您瞧瞧,针线做得如何?”
奶奶接过,检验官似的:“嗯,针线是不错,均匀,针脚也好。”
“比我表嫂,谁做得更好?”奶奶被调皮的国芝说笑:
“你这个刀子嘴啊!就是容不得我夸别人几句。”国芝撒娇地,“说嘛说嘛,比我表嫂做得怎么样?”
奶奶忍俊不禁地:“我偏不说!你呀,还是赶紧找个婆家嫁出去算了,整天就会和我耍皮。”
“我若是真的嫁了,您可就少了一个疼您的孙女啦!”国芝搂着奶奶撒娇,“奶奶真舍得我嫁出去啊?”
江氏点下国芝的脑门:“轻点吧,把奶奶给摇昏了!”
一轮冷月渐渐爬上树梢,晚秋的风儿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白玉堂各个房间的灯又亮了起来,透过国藩的窗棂,隐约听到国藩在辅导国潢温习功课:
“四弟,不过心的背诵,永远也记不到心里。来,再来一遍。”
国潢重新背诵着:“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
一天的劳累总算停歇了下来。曾麟书和夫人坐在卧室,一个缝着婴儿衣服,一个闷头抽烟。
夫人停住手中活儿,深深舒了口气:“眼看过了年,肚子里这个也要生了。”曾麟书烟筒桌上一放:“这个愁不用你发,家里这么多孩子不也没饿死一个。”
“怎么说话呢?”
曾麟书低头思忖片刻,不由暗自发笑:“若明年我们再添个男孩,我们几个堂兄弟正好凑个整数,十个男孩!呵呵,整十个!”
夫人说:“怎么可能整十个?本家那么多兄弟,人家也会继续生。”
“那岂不更好,说明我们曾家香火旺盛。”
夫人又是一声叹息:“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一家老小,不光是吃喝就能打发得住的。你和国藩进城赶考,哪次不得准备盘缠,哪文钱不是从牙缝抠出来的。”
“好了,别净说这些,明日一早,我就和国藩去把多余的稻米卖了。”
“国藩的药方开好几天了,药还没拿。”
“明天卖了米,我第一件事就是给儿子抓药。来,我扶你起来,早点歇吧。”
江氏起身,按着酸沉的腰往里屋走着说着:“唉!也真够难为你的,后天家塾又要拜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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