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是月黑头。借着客店星星点点的灯光,隐约看到,小岑从屋走出径直朝后院走来。他跨进月亮门,远远看到国藩屋的灯依然黑着,他沉思片刻,待要掉头走去,恰国藩从大门处走来。小岑冲着国藩:“嘿!找你了好几遍,屋里一直黑着灯,做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国藩紧走几步,边开门边回话:“来,进屋说话。”
二人进了屋,国藩把灯点上。小岑关切道:“连着几天你都很晚回来,吴先生来了两次都没见到你。”国藩边为小岑倒茶边说。
“下午,我去看望我的一个同年。”
“哪位?”小岑问。
国藩叹了口气:“是霖生兄!我们同年进的翰林院,”国藩说到此,嗓音有点哽咽,小岑问,“怎么?他病了?”国藩喃喃道,“我们朝考前夕,他家中唯一的支柱大哥去世了,家人担心他正在考试,一直瞒着他。我们是一起返的乡,可当他载誉而归,走进家门时,迎接他的却是大哥的灵牌...”
小岑痛惜道:“好残酷的相见。”
国藩接着道:“霖生兄自幼丧父,是大哥代父撑起了家任!那时大哥也才十六岁。一面照应着家里老小,一面陪他外出求学。”
小岑说:“大哥也还是孩子啊,真是难为这个大哥了。”
国藩哀叹道:“大哥陪他求学、东奔西走三十多年,为他娶妻、成家,好不容易等到他四十二岁考上进士,大哥一句怨言没有,却悄然地走了。近日,家中又传来侄儿离世的消息,加上妻室、老母,和三个儿子的读书负担,他愁得整日咳血,每日还要撑着去礼部坐班。”
小岑同情道:“涤生,如果方便,明日你带我去看看这个同年,我给他诊治一下。”小岑说着起身拍拍国藩的肩,“别难过了,你也早点歇息,明早还要坐班,有话明天再说。”
国藩连忙起身相送:“您也早点歇着。”
小岑走后,国藩坐回座位,他双手捂着额头看似身体有恙。片刻,他拿出个本子,伏案写起日记来:“他这样写着:同样的痛,同样的寄托,霖生兄,你我都不能倒下。反顾上任四十余日,每日除了点卯坐班、便是随礼送礼。恍恍中,四处奔忙赴宴,每日制定的课册、已七天未续矣……”
国藩在日记中深深自责着,他无力地放下毛笔,起身拿起脸巾在脸盆里拧了把,折成条状捂在额头,又重新坐回座位。他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拿起本书翻阅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国藩早饭没顾得吃,便步行上差去了。
客店门前,来去匆匆地路过着吃早餐的人们。一个二十出头的店伙计,在打扫院子。那伙计见小岑在屋门前晾晒衣服,便远远地打起招呼:“先生真是个讲究人,总见您三天两头地洗衣服。”
小岑回头笑道:“出门在外,自己不照顾自己怎么办呢。”小岑将衣服晾晒完毕,端起盆要进屋,吴廷栋笑着从大门处走来,“哈,洗这么多衣服?”小岑看着吴廷栋笑眯眯道,“我是想,趁您还没到,赶紧得收拾收拾。”二人说笑着进了屋。
伙计打扫到二进院,他发现一只母鸡在国藩的房顶上站着,伙计惊奇地自语道:“哎?你说怪不怪?这么高的房,你怎么就飞到屋顶上了呢?”
伙计说着站地上挥舞着扫把:“喂!下来!嗨,下来啊!再不下来,等下摔死你。”那鸡被伙计吓得不知所措,恰老板娘从前院走来,她见伙计在和鸡说话,不觉一愣:“哎?哪来的鸡,它怎么跑到房顶上去了?”店伙计呵呵笑道,“谁知道谁家的鸡,飞我们房顶上去了。”老板娘说,“一定是隔壁谁家的,把它轰下来吧。”
伙计说:“我轰了!它不下来。”老板娘说,“那么高,它定是下不来了。这样,你爬房上将它抱下来吧。”
“那还得搬梯子,多麻烦。”伙计说着,拿起扫把立着脚拍着房檐,“喂!下来!嗨!下来呀!”
母鸡被伙计吓得沿着房顶走到别的房顶。老板娘一旁喊道:“嗨嗨!别拍了,等下,你非把房檐的瓦给拍下来几块。你瞧它吓得,以为你打它呢,想下也不敢下啦。”
老板娘站院里冲着鸡叫着:“咕咕咕咕,咕咕咕...下来吃米了,咕咕咕...”
鸡站在屋顶愣住,那伙计大笑道:“它自个都吓傻了,您还咕咕,姑父来了这会也不好使。甭管它,让它房上待着,等会儿没人找,中午我们把它炖了。”
老板娘转脸道:“哎呀,你就别懒了!还是快搬把梯子将它请下来得了。等下人家找到门上,不把你炖了才怪,还想着炖鸡。”
伙计望着房顶的鸡:“唉,我就纳闷,这么高的房它怎么上去的?这下好受了你,有本事上去没本事下了吧?”
老板娘说:“你有和鸡说话这工夫,梯子早搬过来了。”
“好好好!我搬梯子请它下来。”伙计说着转身走去。这时,院墙外伸出个妇女的脑袋,她对着鸡咕咕叫着。老板娘朝那妇女笑道,“是你家的鸡啊?”妇女道,“嗨,谁知它怎么这么调皮,自己踩着鸡窝怎么就飞上房了呢。”
二人说话的工夫,店伙计扛着梯子走来,他老远就对那妇女喊道:“喂!别动它,惊飞了更不好抓了。”店伙计踩着梯子上了房,一把将鸡按住,对墙外的妇女说道:“你那边好接吗?不行,您就到院里把它抱走吧。”
妇女将头缩了回去:“行,我到你们院里!”
天已接近午时,编检厅公事房,几位同僚仍在各司其事,国藩坐在办公桌前,少气无力地在抄写东西;只见他垂着眼皮,张着嘴呼吸,另只手捂着额头且虚汗不止。恰时,陈源兖从院的西屋走来,他走近国藩见状大惊:“涤生?你怎么了?”
国藩依然捂着头,艰难地说道:“我没事...”陈源兖看着国藩满脸的虚汗,“什么没事,你是不是病了?怎么满脸是汗?”
陈源兖这一咋呼,同屋的几位也才注意到,忙都围了过来。同事丙说:“啊?怎么回事?”
同事丁接道:“是啊,大家都在忙,谁也没注意到啊。”
同事己道:“涤生,你哪里不舒服?”国藩难受地摇摇头,陈源兖用手摸了下国藩的额头,“不好,他头烫得厉害。”
同事己说:“他一直坐在这里,大家怎么就没看出来?”同事戊说,“什么都别说了,快送医馆!”
国藩弱弱地说了声:“不用不用,大家都忙去吧,等下我就好了……”陈源兖二话不说,弯下腰来将国藩背起,对同事们道,“别听他的!快,帮我门口叫辆车。”
陈源兖背起国藩,几个同事簇拥着急速向翰林院大门跑去……
小岑和吴廷栋坐在茶桌边,小岑手拿文稿:“先生每日不遗余力地写作,精力着实可嘉。等涤生回来,我一定转交与他。昨晚,他回来很晚,说是去看一位生病的好友,我与他约好,今晚去帮那位朋友诊治一下。”
吴廷栋说:“嗯,你与涤生都是热心之人。”
小岑突然道:“哦对,您等下。”他起身打开装药的小木箱,拿出一包鹿茸,分了两份,将一份递给吴廷栋。
吴廷栋笑道:“哈,又给我药吃?”
小岑说:“这是我刚买的上好的鹿茸,我留一半作为用药,一半先生带回去泡酒。您整日忙于公务,晚上又常熬夜写作,身子定要多加调养。”
吴廷栋摇着头道:“这不收钱的药我是不能再吃,你出门在外那么清苦...”
“瞧您说的,我给人医病也算是营生,我能赚钱的。”
吴廷栋说:“辛辛苦苦赚来的那点碎银子,自己都养不活,就别跟我充大头了。”小岑笑道,“先生若是嫌弃,那就出门丢掉好了。”
吴廷栋摇了摇头:“唉,拿你没办法。”
小岑调侃道:“那先生等下请我吃满汉全席。”
吴廷栋说:“干嘛还等,现在就请你!走,正好我也有点饿了。”
小岑呵呵笑着:“先生身上可带有那么多银两?”
吴廷栋起身道:“供你吃饱还没问题!走走,我们喝二两去。”二人说笑着出了屋。
这时,陈源兖手腕挂着几包草药,背着国藩匆匆进了客店。恰与小岑和吴廷栋走了个顶头,二人猛地一惊,小岑忙说:“啊?涤生?这是怎么了?”陈源兖顾不上回话,二人护着一起向国藩屋走去。
几人来到国藩门前,国藩微微睁开眼,从衣袖里掉出把钥匙,原来他手里一直抓着钥匙。
陈源兖接过将门打开,三人将国藩的官服脱掉扶上了床。
小岑看看国藩又看看陈源兖:“啊,真是辛苦您了,涤生他这是?”陈源兖忙介绍说:“在下陈源兖,和涤生同在编检厅供职。”
小岑忙说:“哦,您就是涤生说的岱云老弟?”陈源兖点头道:“正是。”
小岑拱手道:“在下欧阳兆熊,这位是吴竹茹吴大人。”
陈源兖忙对二人作揖道:“小岑兄,吴大人,在下常听涤生说起二位。”
吴廷栋忙问:“岱云,涤生这是?”陈源兖将手腕的草药取下,说:“早上点卯时,我二人说了几句便各自忙公务去了。临近午时,我到公事房找他,这才发现他不对头。医馆的把脉先生说他是热症,给拿了些药。”
小岑忙坐其身边为他把脉。
陈源兖和吴廷栋默默注视着,片刻小岑起身,他打开草药一一检查着:“的确,开的全是治热症的药。”
小岑又回身摸摸国藩的额头和脖子,他沉思片刻道:“二位稍等,我去去就来。”小岑匆匆出了屋。吴廷栋和陈源兖对视片刻。陈源兖道,“岱云早就闻听前辈大名,没想到,今日以这样的形式相会,晚辈真是失礼。”
吴廷栋道:“岱云不必客气,我也早就从涤生口中听到了你。”二人说话间,小岑拎着药箱进屋。
他将药箱打开,里面露出一排排银针,小岑边说边取银针:“这比药来得快。尽管皇上在宫廷禁止御医使用,说是,针刺火灸,究非奉君之所宜,但民间依然靠它治病救命。涤生的脉象,是热邪壅滞体内,形成实热内盛,单靠草药会延误病情。”
小岑走近国藩,将一根根银针刺入他的面部及身上穴位。陈源兖一旁问道:“那这草药还吃吗?”小岑点头道,“要的,交给我吧,待会我给他煎药。”
陈源兖感激道:“真是太谢谢您了。”
小岑淡然一笑:“救死扶伤,医者本能,何况涤生是我好友。”陈源兖‘唉’的一声,“今晨点卯时,他还告诉我,晚上一同去看霖生兄。哪承想,自己有病却一直撑着。”
小岑接道:“昨晚,他也和我约好,要一同去给霖生兄诊治一下的。你看,自己也倒了下来。”
陈源兖难过道:“梅兄和涤生皆是我的好友,怎么两人同时就……”
吴廷栋忙安慰着,“无妨,抓紧诊治就是。”他又转对小岑,“既然你和涤生约好要去霖生那里,晚上你和岱云还照样去吧,我在这里照顾着就是。”
小岑接道:“岱云带我一次,让我记着路就好。你们都公务在身,不要影响到公干。涤生和霖生兄这里,由我照顾好了。”
陈源兖说:“两个病人怎能放您一人身上,看情况而定吧。小岑兄,您和吴先生先照看着涤生,我去买些饭回来大家吃。啊对,涤生能吃什么?”
小岑思虑着:“估计他现在什么也吃不了。等下取了针,我先给他喝些蜂蜜水。如果他有食欲,我房间有炉子,可以煮些米粥给他吃。”
陈源兖点头道:“那好,我先买饭去。”
夜幕下的圆通观、被夜色覆盖着更加显得幽静。昏暗的油灯下,欧阳小岑正在为虚弱的梅钟澍把脉。陈源兖、李文安、胡林翼站在一旁揪心地看着。小岑放下手,又查看着梅的舌苔和眼睑,他长长舒了口气说:“霖生兄,酒您是一口也不能再喝。您是忧伤过度,造成肺气抑郁,气机不畅、经脉不通,若是借酒浇愁,只能是雪上加霜。”
胡林翼接话道:“霖生兄,这阵子您真是没少喝酒,暂时戒了吧,等病好了再喝。”梅钟澍‘唉’的一声,“每日被家中事务所纷扰。三个儿子尚都学业未成。我年逾四十,手眼已难以作楷,但仍要坚持为孩子批改督教。坐班时,公务填充了脑袋,回到住所便想起家中窘况,唉!只能一醉解千愁。”
李文安劝慰道:“梅兄,你我家境不差上下。我也是几个孩子,也是一面坐班、一面督导孩子学业。你说的这些,我最有体会。但是,也要多往好处想一想,你苦坏了身子,孩子岂不更是无靠?”
小岑接着道:“霖生兄,这么多好兄弟关心着您,一定要听兄弟们劝。天下纵有再好的良药,也治不了心病。把心里的东西都放下吧,我给您开些药,你这里不方便,我回去煎好,明天一早给您送来。你吃上几天就会见好的。”
梅钟澍感激道:“小岑兄弟,真是谢谢你了!谢谢兄弟们深夜探望。涤生他怎么样了?昨晚,他从我这走,我看他还没事,怎么就...”
陈源兖说:“涤生发热一直昏睡不醒。不过,您不用担心,小岑兄已经为他针刺过,我们来的时候,给他灌了些药。现在,有竹茹先生守着呢。”
梅钟澍难过地说:“明日,我去看他。”
胡林翼忙说:“您就在家多静养几日吧,涤生那里大家轮流照看着呢。”
国藩被内热烧得满嘴是燎泡,他张着嘴喘着粗气,吴廷栋将其额头的脸巾拿下,又重新在冷水里拧了一把,为国藩擦着脸。而后端起桌上的米粥,小声道:“涤生,能坐起来喝口粥吗?”
国藩迷糊地摇了摇头。吴廷栋忧伤地:“我怕你饿着肚子心里难受,喝一口行吗?啊?”
国藩本能地‘啊’了一声,吴廷栋以为他是想吃,忙将其枕头抬高,挖了勺米粥喂进他的嘴里。国藩刚刚迷糊着吃了几口,突然一个反射,他趴在床边全吐了出来;先生急忙放下碗为其擦嘴,后又端起水杯喂其喝水,迷糊中的国藩喝了几口;吴正要将其放平,国藩又爬起将喝的水也吐了出来。
吴廷栋揪心道:“天哪,吃得没有吐得多,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吴廷栋搂着国藩的头心疼至极,这时,小岑推门进了屋。吴廷栋像见到救命星似的:“哎呀,你可回来了!刚刚喂他几口粥,结果全给吐了出来,喝了几口水也都吐了。现在真是水米不进哪!”
小岑忙帮着将国藩放平身子,摸着他的脉搏,说道:“他是烧得了。”
吴廷栋说:“要不,再给他喂点药?”小岑说,“这会儿喝药他也会吐掉。”
吴廷栋难为地拍了下大腿道:“这可怎么是好。”
小岑说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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