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案板下面拉出个火盆,将炉子的炭火用铁夹夹入几颗作为火种,而后放上些木炭,端着朝北屋走去。
秉钰正在东厢房摆放筷子,隔门看到国藩,忙从屋走出来到北屋。“哈,等下我们吃火锅哈!我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呢。”
国藩蹲着将火盆放在架子上,抬眼对秉钰道:“你们先吃,我还不饿。”
“怎么会不饿,一整天了。快点吧,都等你开饭呢。”
国藩说:“等我把火弄旺了。”
妻子问:“怎么,发炭敬了?”
国藩不动声色地‘嗯’了声。
秉钰闻听好生激动:“啊!这下好了,白天再不用挤到爹的屋取暖了。喂?你怎么官服没换就去动火?弄脏了怎么办。”
国藩傻笑了下,说:“忘了。”
“快起来,我帮你换下。”
国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炭灰。秉钰忙帮着脱下官服换上便衣,又拎出国藩在家穿的棉鞋:“坐着,我帮你换,你手脏。”
国藩坐在椅子上,秉钰将国藩的官靴褪下穿上棉鞋:“你呀,我不在时真不知你是怎么过的。真是书呆子!官服那么贵,也穿着做家务?还说忘了,你长大点好不好!”
国藩苦笑道:“唉,长不大倒好了,像我儿子一样,整天无忧无虑地被大人抱着。”
秉钰调皮地伸开双臂:“来,我抱你去吃饭饭...”
国藩被秉钰逗得摇头一笑,伸开双臂:“来吧,抱抱我的傻丫头。”
国藩上前一步搂住秉钰,心中五味杂陈,他缓了缓道:“明天上午,会有人来送炭,我回来的路上买好的。炭到了,让国荃帮着放在厨房就好。这下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用,你和儿子再不会受冻。”
秉钰惊奇地问:“发了多少炭敬?”
国藩心有说不出的苦楚,胡乱搪塞了句:“烧一冬天没问题。”
秉钰忙说:“快洗洗手过来吃饭吧,爹和九弟一天没见你了,儿子也想你呢。”国藩洗完手和秉钰出了屋。国藩站院里对国荃屋喊道,“九弟,吃饭了。”
国荃从东厢房走出:“大哥,我在呢。”
国藩和秉钰进了屋,国藩忙从父亲手上接过泽儿:“来儿子,爹抱抱!”
大家围着火锅坐下,纪泽坐在国藩腿上看着饭碗,他小手指着门外,嘴里喊着:“奶奶,奶奶吃饭...”
不谙人事的纪泽在呼唤奶奶吃饭,大家的心情一下沉重了起来。国藩看着火锅和满桌的菜,无尽的思念袭上心头。
秉钰忙接过纪泽:“来,宝宝,你忘了,我们来找爹的时候,奶奶怎么说的?奶奶不是告诉你,让你乖乖听话,等你长胖长高了,奶奶就来看你啦?”
曾麟书说:“唉,这孩子懂事了,刚才站在窗前看雪,一直想要去院里,我还以为他是稀罕雪想去玩,结果,是挣着要出去找奶奶...”
国藩面色沉重道:“一个不谙人事的哑巴孩子,都知道思念亲人。我这么多年一人在外,唉,真是不孝。”
国荃忙说:“大哥哪有不孝?您一个人在外吃了那么多苦,家里大人心疼还心疼不及呢。”
曾麟书道:“国藩,你不用想太多,眼下,你也算立住了,秉钰和孩子还有你弟弟也都过来了,你们好好过着。晚几年,如果我们家境好些,让你娘过来陪你们住些时日,往后只能越来越好,吃饭吧。”
隔壁大娘正和两个儿媳收拾碗筷。
国藩和国荃拎着手礼,站在大门口叩门,国荃对国藩道:“大哥,我们这时候来,人家会不会睡下?”
曾国藩说:“刚刚吃过饭,应该不会。”
大娘忙从厨房跑来开门,她开门见是国藩,忙热情道:“啊!是你呀!我以为谁呢。”
曾国藩笑道:“大娘,没打扰到您吧?”
大娘乐呵道:“嗨,哪里的话!快请进。”
曾国藩介绍说:“哈,这是我弟弟,那天,麻烦您教我做菜,家里人都夸我做的菜好吃呢。呵,刚刚吃了饭,在家没事,就过来看看您。”
大娘说:“那敢情好!那天,我还给儿子说,我们家隔壁住了个翰林公,人可斯文了!呵呵...”
国藩兄弟随大娘进了正房。周大爷正在抽旱烟,见来了客人忙起身,没等大爷说话,大娘便介绍道:“这是我家老头子!”
国藩和国荃忙施礼:“大爷,您好!我住隔壁,我叫曾国藩,这是我弟弟,刚刚从湖南老家来。”
国荃施礼道:“大爷您好!”
周大爷热情的反倒不知所措:“好好好,听说了,听说了!哎哟,瞧我这屋乱的,快快请坐。”
国荃和国藩落了座。大娘说:“你们先坐着,我叫儿子过来陪你们说话。”大娘没等回话,便匆忙出了屋。国藩将礼物放在茶几上,对周大爷道:“大爷,这是家人从老家带的茶叶和点土产,初次登门,不成敬意。”
周大爷说:“哎哟,门挨门的邻居,到我这儿来还拿礼物,这怎么好意思!”
国藩说:“大爷不必见外。大娘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嘛!所以,我也没拿您二老当外人,大家住这么近,以后少不了麻烦您呢。”
大爷说:“您太客气。有空过来串串门,大爷随时欢迎,再别拿什么东西了。”说话间,大娘和大儿媳与两个儿子进了屋,大娘对俩儿子介绍说:“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的,隔壁的翰林公!”
国藩忙向二位自我介绍:“在下曾国藩,号涤生,这位乃我胞弟曾国荃,号沅甫。冒昧登门,多有打扰。”
大儿子京文施礼道:“涤生大哥,沅甫老弟,在下周京文,这位是我的弟弟周京武,你们是贵人,承蒙不嫌,来家中做客,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小儿子京武施礼道:“涤生大哥,沅甫老弟,快快请坐!像你们这样的贵人,我们是请都请不来的。”
曾国藩呵呵一笑:“客气客气。”
大娘和儿媳忙为几位上茶,京文对国藩兄弟介绍道:“啊,这是我贱内。”国荃忙对京文媳妇道谢:“谢嫂夫人!”
京文妻腼腆一笑:“小兄弟不客气,二位慢用。”
那大儿媳说着便出了屋。国藩对大娘大爷道:“大娘、大爷,您二老真是持家有方。走进院子就倍感温馨。”
大娘‘嗨’地一声:“咱就一般的百姓,一年到头,图个混饱肚子了事。我妇道人家,也不会说个话,以后,遇到做活做饭,有不会的尽管来找我。”
“那是一定,哎,大娘您坐着。”曾国藩说。
大娘说:“哈,我就不坐了,你们有学问的人说话,大娘插不上嘴。你们坐着慢慢聊,我去屋看看那俩孙子,淘着呢。”
大娘说着也出了屋。国藩笑着对周氏兄弟道:“听大娘说,二位兄弟一位在银号做事,一位在茶庄做事?”
京文接话道:“是是,我在银号做了十三年,十六岁就当了学徒。”
大爷说:“我这俩儿子,小时候都上过私塾,哈,没命做官,半道都改做生意了。那时,也是因家境所困,供不起他们读书。城里不比乡下,吃的用的,离了钱是万万不能。所以,就各自早早地找了个营生,不然,怎么活呢。”
国藩感同身受道:“是啊,在乡下还有地可种,起码吃菜吃粮方便很多。”
大爷说:“哈,好在两个儿子还算争气,京文从小喜欢珠算,现在也算派上了用场,替钱庄管个账,写的记的都没问题。”
国荃说:“京武哥,你们茶庄主要是...”
京武道:“啊,我做茶也有八九个年头了。从开始做伙计、烧水煮茶,到进货跑货,转眼也近十年了。说起京城茶庄,茶肆,茶店,茶坊,经营大同小异。不同的是有的茶楼提供吃食,还有说书听戏的。嗨,杂了。总之,各有各的主顾圈子。”
国荃道:“京武哥在茶方面定是行家了。”
京武说:“行家不敢当,干什么吆喝什么而已,都是混碗饭吃。”
国荃说:“我大哥刚刚搬来,大娘便上门帮着教做菜,不是大娘,我们还吃不到那么好吃的菜呢,真的非常感激。”
“哈,都是邻居,还不应该的?”
大爷指着茶几上茶叶对儿子道:“瞧,二位来家,还给我送了茶叶什么的...”
京武歉意道:“你们也太客气了,家里守着我这卖茶的,不缺茶喝。”
国荃道:“京武哥,您是行家,不妨品品我们家乡的土茶。我想,您在京城很少会喝到。您品品看,如果喝着好了,今后家里喝的茶包我身上。”
京武莞尔一笑:“那倒不必,那倒不必,沅甫兄弟真是个豪爽之人。不过,经您这么一说,真还勾起了我的兴致。呵呵...做茶的嘛,经不起说茶字。”
曾国藩说:“好,那就打开,请行家检验一下我们家乡的土茶。”
京武将茶叶打开,看色,闻香,辨别:“嗯,您这,应该是年前的秋茶。”国荃竖着拇指,“果然行家!没错,是年前的秋茶。”
京武说:“那好,我就用你们的茶借花献佛,泡上一泡大家品尝。二位稍坐,我去烧水。”
京武说着出了房,京文笑道:“他呀,不管是睡觉还是正打算睡,只要您一提茶字立马来神。我弟弟很受东家赏识,每次进货都带着他。据说,他东家很有门道,和内务府的人常有来往。听说,后宫用的茶他们也提供,具体不很清楚。总之,他东家是发了财的。”
曾国藩感慨道:“生意人嘛,全凭脑子灵光。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十年能读出个秀才,十年却练不出个买卖人。”
京文说:“我弟做事待人比我活泛,关键是他喜欢钻研茶道。”
曾国藩说:“相比一般商号,银号做起来可能较为复杂。”
京文说:“还好,我们不用进货囤货,就是一个钱字来回走账。最要紧的是,放出去的钱不能打了水漂儿。”
曾国藩问:“京文兄弟,我对银号钱庄甚是陌生,你们银号放贷,一般都有什么条件?”
京文笑了下:“单说放贷,首先,要看借贷人的偿还能力,有没有稳定收入和资产。但也不一定,很多刚刚做了京官的外省人,也常常找我们借贷。”
曾国藩说:“比如,像我这样刚刚供职一年的,借贷需要抵押和担保吗?”
京文说:“如果像您所说,刚刚供职一年的,五十两以内不要担保抵押,他们都有稳定俸禄。如果是您,我可以做主借贷您一百两以内。”
曾国藩呵呵一笑:“谢谢,谢谢。”
说话间,京武端着茶具和泡好的茶进来:“来,大家品尝品尝。”五人各自端起茶杯闻香品味,国荃盯着京武的表情,“京武哥是茶师,您先说,如何?”
京武细细地品着:“嗯,香气清幽细长,齿颊留香,且甘润生津,请问,此茶的出处?”
国荃说:“我本家叔叔土法炮制的,您可以接受吗?”
大爷对京武道:“我喝着,比你上次带回家的,茶味浓郁顺滑。好像,还透着股...说不来的什么果子香味。”
京武端着茶杯对着灯光看了又看:“嗯,色泽淡绿清澈、富有光泽,果然是正宗的正秋茶。这茶,别说是我,但凡爱茶之人都会喜欢。尤其是我的茶客,他们是些八旗老爷和玩主,如果吃过酒肉再来口这茶...啧啧,定是妙不可言!”
国荃说:“京武兄,您给评估一下,像这样的茶品,一石在京城可卖个什么价位?”
京武惊讶地:“一石?”
国荃点下头:“对,一石。”
京武边摇头边说:“我不敢说石,只说两。就你叔叔这茶,若在我们茶楼,一两起码十两白银起价。”
国荃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曾国藩接话道:“十六两秤,一两茶十两白银,一斤茶一百六十两,有这么贵的茶叶?”
京武反问道:“这还算贵?我们卖有最贵的茶,二十两白银一两。一斤,三百二十两。当然,那是卖进宫里的。”
国荃说:“京武兄,您说的这个茶价真是吓倒我了。”
京武说:“难怪,你们不做茶生意,自然不知行情。”
曾国藩说:“想不到,生意行水也这么深,一斤茶是我一年的房租了。”
京文道:“这不足为奇。京城的玩主,一只蛐蛐儿都上千两呢。去年,别人送我东家一只画眉,据说值三千两。哈,京城这地方是遍地撒银子,遍地是乞丐的交集地。那些旗人由皇上养着,睁眼就是拎着鸟笼抱着蛐蛐儿去喝茶听戏,晚上回家睡上一觉,二天睁眼又去了茶楼。人家生来就是花钱的主儿,咱没法跟人比。”
国荃道:“哈,二位仁兄的一席话,让我如梦方醒。京武兄,以后,我得多向您请教请教茶的学问。”
京武淡然一笑:“嗨,没什么学问,换作你,做得久了也自然明白。我们住这么近,有空就过来坐嘛。”
国荃说:“刚才,您仅凭嗅,视,摸,便知是新秋茶,小弟真是佩服。”
京武说:“鉴茶方式还有很多,经验罢啦。京城多半人,尤其是妇人喜欢喝香片,他们喜欢茉莉花香的味道。但真正有茶品的人,恰恰喜欢纯正的茶香,而越是纯正的茶香,价格越高。”
大爷问:“那我刚才喝到,这茶有股果香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京武说:“那是炮制方法所致。人的味蕾很是奇妙,恰如您刚刚吃了口橄榄,稍后满口都是甜甜的感觉。茶的最高境界,就是入口顺滑醇厚,留有齿香回甘。”
大爷说:“我喝茶就是个习惯而已,没那么多讲究,有个茶叶末子喝着也好。”
京武说:“喝茶和品茶,品茶和茶道,可有得说了。”
曾国藩呵呵笑着:“哈,处处皆学问哪!”
京武说:“还有的人,喝茶什么都不讲,只要是贵的他就买,纯属显摆!有钱,倍儿有面子!这种人也多了去了。”
京文道:“我家小弟就喜欢研究这些。”
国荃说:“大爷,您老不用研究,喜欢我们家土茶,回头我还给您拿。”
大爷笑道:“哎,大爷先谢谢啦,这就够我喝一阵子的了。”
京武忙说:“不用不用,我这有茶。你来京一次能带多少,结果还都被我们给喝了...”
国荃不等京武说完,便打断道:“您不必担心这个,我叔的茶山两千顷呢,只要你们喜欢,我随时可以让家里寄来。”
京武惊讶道:“啊?两千顷茶园?都卖到哪儿了?这么好的茶怎么不到京城来?”
国荃碍于国藩在场,便佯装无知:“哈,平时,我只会喝茶,没问过这些。他可能自有门路吧。”
京武说:“嗯,真为你叔的茶没能走到皇城根儿感到惋惜。”
国荃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想再说什么,看了眼大哥却忍了回去。
最新网址:xiashuk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