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摆得满满当当。
曾星冈特意将二喜唤来,说是有话要说。二喜心神不定地看着爷爷:“叔,您老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您尽管吩咐。”爷爷慢条斯理道,“咱族上几百口人,个个老实巴交,被人骑到脖子上拉屎也只会忍气吞声。自我那辈,出了个我,你这辈上出了个你,你下面这辈出了个国荃。”爷爷说到此扑哧一笑,“哈,都是带着一身毛刺来到人世的。”
二喜笑道:“要不,我跟您最亲呢,咱爷们身上有钢!岂容他人作威作福!”
爷爷摇了摇头:“钢不得用,空怀壮志,用错了地方便招惹是非。好钢得重用,必在剑锋刀刃,把握好刚性至关重要。经过这么多年的打磨,你是收敛了许多。”
“叔,转眼我也四十好几的人了,哪还会像小时候,给您招惹是非。”
“是啊,长大了!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一把宝刀来自烈火煅烧,一个好男儿,来自百折不挠。国荃愿意和你亲近,在你的山寨也学了不少东西。”
二喜说:“是我跟少爷学了不少东西。他脑袋瓜比我开窍,能说,能写,还会运用兵书帮我出主意呢。”
爷爷呵呵一笑:“你就别夸他了,他的驴脾气我知道。这孩子,今后若是走正道,定是有大出息。可就这小犟驴脾气,一旦收敛不住,他会给你来个玉石俱焚。我算是领教了。”
二喜说:“国荃处事很有一套的,他不像我,性子鲁莽。”
爷爷道:“你叔我也是打年轻的时候过来的。一样性子的人,他想做什么,接下来做什么,我心知肚明。这段日子,他定会往你山寨跑得多些,你帮我看着点他。”
二喜听出爷爷的寓意,将头低了下来。爷爷接着道:“不日,他就要大婚了,可他对家里定的这门亲,甚是不满。据说,你们山寨有个姑娘,他们结识很久了。”
二喜闻听一震,忙装傻道:“哦?哪个姑娘?我怎么不知此事?”
爷爷大度地一笑:“喜子,我知你偏爱国荃,过去事,我不再多说,只是眼下,他就要有家室了,就不要再和人家姑娘藕断丝连。叔年岁大了,不能时时紧跟着他,你见到要多说他才是。”
二喜满口答应:“那是一定,那是一定。”
爷爷说:“咱曾家多少辈,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万不能因哪个子孙一时的不检点,败了我祖上名声。”
“侄儿知道,侄儿知道,国荃一贯恪守自律,他不会的。”
爷爷默默点了点头:“但愿吧。”
国荃婚房里,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族人和乡邻。江氏满面春风地对国潢道:“国潢,快去喊你九弟过来瞧瞧,看看哪还有不满意的,再根据他的心意安置。”国潢应声出了门……
正在院里帮忙收拾的国华,闻听大门外有人叫门,忙放下手中活,朝此走来。国华开门见是名邮差。没等国华开口,邮差倒先说:“哈!院子里好热闹,这是要准备办大事了?”
国华笑道:“哈,家弟要成亲,忙着做准备呢。”
那邮差连忙道喜:“啊,恭喜恭喜!”邮差将几封信递给国华。国华忙说,“等下,您不忙走。”国华回身疾步走到桌边,拿起一包喜饼走来送给邮差,“进门见喜,图个吉利。”
邮差连连摆手:“哎,这不合适这不合适。”国华将喜饼塞给了邮差,“拿着拿着,这是规矩。”
邮差说:“哎呀,这多不好意思,那,我就谢谢少爷了!”
国华说:“我还要谢谢您呢!天天那么辛苦,为大家做信使。”
邮差腼腆一笑:“诶,应该的应该的。少爷请回吧,走了!”
“路上慢点!”
国荃正在房间里写东西,国潢敲了下门走了进来:“九弟,娘让你过去看看新房,看还有哪不如意的。”
国荃头也不抬地:“不看了,你们怎么布置我都满意。我等着给大哥写回信呢。”
国潢盯着国荃:“那就按娘的意思布置了哈。”国荃望着国潢背影,一个不屑的表情,拿起自己写的信正要看,国华拿着封信进屋:“九弟。”
国荃笑道:“六哥不是在帮忙杀猪的嘛。”
“我哪里敢杀猪,看都不敢。”
“大男人,猪都怕。”
国华将军道:“你不怕你去!”
国荃头一背:“我没那么残忍。活生生的一头猪,非要绑着杀了吃人家的肉。我不坏这个良心。”
“哈,还不都为你。”
“为鬼!”
国华淡淡一笑,将信放在桌上:“我给你送信来的。”
国荃拿起一看:“哦,又是大哥的。上封信的回信,我这才刚刚写。”
国华说:“你离京已三个月,大哥尚不知你平安到家,怎会不惦记?更何况原本就偏心九弟。”
国荃说:“大哥给你的信还少?不偏你?”
“写你的信吧,回头再和你聊。”国华说着开门出了屋。国荃展开信念道:“自九弟去后,思之尤切,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读及途中来书,果不出吾所料,令兄心痛切切,寝食难安。吾悔不当初,未加阻拦...”
国荃信没看完,便泪如雨下,他放下信疾呼道:“大哥!救九弟也...吾已落网之鸟,笼中兽矣!”
突然,院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有猪的吱吱叫声,有人们追赶的脚步声,有围堵的吼叫声及众人的哄笑声:“喂喂...快抓住快抓住!”“嘿!这家伙劲可真大,几个人都按不住!”“哎哎,截住截住,快截住!你们几个,你们几个,别让它跑进屋子里!”“喂,你手上的刀,刀放下再追!”国荃听到此,狠狠地将门窗关上,他愤然道:“残酷的世道!弱肉强食。”
国荃抓起床上被褥一阵的猛摔猛打,过后,他坐在床边放声大笑。突然,他看到墙壁上挂着的宝剑,便走来取下,摸着剑锋挥舞起来:“苍天借吾三尺剑,待吾将他杀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
秉钰拎着灯笼,从春梅屋走至书房门前,她见书房的灯依然亮着,站在门口犹豫片刻又继续走向卧室。
书房里,国藩坐在灯下,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窗外,心中牵挂着离京三个月的胞弟国荃。国藩回手拿起日记册提笔写下:“别汝经三月,音书何太难!夜长魂梦苦,人少屋庐寒。骨肉成漂泊,云霄悔羽翰。朝朝鸟鹊噪,物性固欺谩。”
国藩放下笔,手捂额头,恰时,秉钰端了杯茶轻轻走近,国藩回眼看了秉钰一眼。秉钰拿起国藩日记:“三个月了,想必九弟一定到了家,报平安的信或许正在路上。”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六日:
白玉堂喧闹的婚礼已经烟消云散,通明的灯笼,映照着残留的爆竹屑。
国荃新房里,新娘---雅芝,头蒙盖头,静静地坐在床边;随嫁丫鬟---秋梓,无趣地站立一旁。秋梓走近雅芝悄声道:“小姐,客人早已散去多时,姑爷他...”
雅芝弱弱地制止道:“不得多语,少安毋躁。”
秋梓只好继续立着,片刻,秋梓又忍不住提醒道:“小姐,是不是姑爷陪人喝酒,醉在了哪里?”
雅芝说:“以后在曾家,要称姑爷少爷。这里不是娘家,不可以这样称呼。”
“是,秋梓记下了。可,天色已晚,少爷他...”
秋梓话没说完,国荃铁着脸进了屋,秋梓忙施礼道:“啊,少爷,我家小姐候您多时,等少爷为我家小姐掀盖头呢。”
国荃乜斜了秋梓一眼,使了个让其出去的眼神。秋梓拘束地看眼雅芝,忙将桌案上的秤杆拿起递给国荃:“少爷。”
国荃接过秤杆对秋梓道:“你且下去吧。”秋梓偷偷打量了国荃一眼,又看看雅芝,无奈地出了屋。
国荃拿着秤杆,在自己手心敲了敲;坐在床边的雅芝,羞中带笑地将头低得更低。国荃犹豫片刻,走到雅芝身前。雅芝满心期待地等着揭盖头,国荃将秤杆挑了挑盖头的角又止住,雅芝心里咯噔一下。国荃二次将盖头挑起个角,猛地将盖头揭开,他看也没看新娘一眼,便转过身去。
雅芝看着国荃的背影,二人僵持了片刻。雅芝羞答答道:“少爷莫不是陪客多吃了几杯,身子不爽。”
国荃背着身子道:“素未谋面,恕国荃多有不适。”
雅芝以为国荃不好意思,莞尔一笑道:“雅芝已经是你的妻,何来得不适之说。”
国荃说:“我离京三月,如今到家,频频收到大哥书信,受兄牵挂,我尚未回函,心中甚是不安。”
雅芝道:“天色已晚,不如少爷先歇息了吧,明日再回信不迟。”
“信刚写了一半,如不一气呵成,心中着实的挂碍。不如请熊家小姐先歇息了吧。”
雅芝闻听国荃叫自己小姐,心中煞是不满,但又强颜欢笑道:“国荃少爷,我们已经拜堂成亲,无须这般客气,你叫我雅芝便是。”
“雅芝小姐,请你宽谅,今晚,我务必将与家兄回信写完。晚安!”国荃话毕,头也不回地出了屋……
星空将满山寨的灯火,点缀得梦幻一般。
国荃来到马厩将马拴好,便匆匆向荷香屋走来。国荃来到荷香屋前,见里屋亮着灯,他诡秘一笑,悄悄走近屋门,小声道:“荷花仙子,本郎君来也!”
国荃推门进屋,回身特意将门闩插上,待国荃走进里间时,却见二喜独自坐在桌前,他顿时大惊:“二喜叔?”
二喜垂头侧脸,愧意道:“新婚之夜,没在洞房陪伴新娘。”
国荃疑惑道:“...叔怎么会悠闲地坐在这里?荷香呢?”
二喜难以面对地仰天舒了口气,国荃暴躁道:“叔,侄儿问您呢!荷香哪去了?”
二喜自叹摇头,起身斟了杯茶递在国荃手上:“荷香走了。”
“走了?走哪去了?”
“……去她该去的地方。”
“她何时走的?”
“国荃,你已是有家室的人了。”
国荃暴躁地说:“我不要听这些!”
“国荃,叔请你原谅,荷香你们……必须分开。”
国荃直视着二喜,压着一点即着的怒火:“叔!您怎可这样对我?侄儿肚里有几条虫子从不瞒您...侄儿对您是掏心掏肺的!您一直是我尊敬的二喜叔!”
二喜既愧疚又痛心道:“正因为我是你叔...”
国荃举起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无比痛心道:“三年来,我与荷香是怎样的一个坎坷?没想到,最终结局的时刻,你竟然...”
二喜无地自容地,将自己的茶杯也送在国荃的手上,让其撒气。国荃一把接过摔在地上:“别怪侄儿冒犯!今日,叔若不将荷香的去处说个明白,休怪我没有提醒!接下来,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知将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二喜又将茶壶送到国荃手上:“摔吧,只要你能解气,整个山寨,叔让你砸个遍...”
国荃反将举到头顶的茶壶放下:“行,曾家好汉,你好手段!除了佩服之外,你还必须告诉我,你究竟将荷香弄到哪去了?也好叫国荃死个明白!”
“荷香是自愿离开的,没人逼她。”
“这不可能!”
二喜走近国荃,拉其手恳求道:“国荃,尊重现实吧,叔真的是无能为力。要不,你打我,你照死里打,倘若我还一下手,你是我叔!”
国荃愤然甩开二喜:“够了!我不是来和您叫阵的,倘若,您铁了心的不说,国荃念您是长辈,念其我们叔侄一场,待侄儿尚未完全丧失理智之前,请你离我远点!我自己找她去!”
国荃猛然转身,二喜紧抱其后腰:“你找不到的!她昨天就走了。”
国荃在二喜怀抱中挣扎着怒吼:“为什么!为什么!我千里迢迢返乡,别人怎么对我,算我瞎了眼,她为何也要如此对我!我要她当面和我说个明白!放开我!”
国荃在二喜的搂抱中挣扎着,大壮和猫眼进来,挡住国荃的去路,国荃发疯似的吼道:“好哇!你们合起伙来绑架我和荷香的感情,生生地将我们拆散,好扬你山寨的威风!”
大壮和猫眼同情地拍着国荃的肩头:“来,您坐下冷静一下,我们兄弟说说话。”
大壮诚恳道:“少爷,我们都是些粗人,和您说话或许也搭不上边际,但还请您给个面子好吗?先冷静一下,咱有话慢慢说,待咱把话说完,倘若你依然怒气难平,你砸你烧,兄弟帮你,我不帮你我是孙子!如何?”
三人将国荃拉在床上坐下,二喜拿出封信对国荃道:“这里有荷香留给你的信,要不要打开看看?”
国荃强压着怒火将信打开,只见上面写着:“国荃,感谢上天让我认识了你,让我们共同度过了三年的美好时光。荷香丧母,你千里南归,此情此恩荷香铭刻在心。我们相爱,深彻心髓,权衡情爱与学业,后者为大。发奋读书吧少爷,待你学业有成,或将柳暗花明。暂时的别离,正是想让你专心学业,心无挂碍。我会像那颗织女星,时时遥望着你……”
国荃克制着绝望的泪水:“这,这绝不是她的意思...”
二喜劝慰道:“国荃,你聪明、智慧,叔不得不服。可你涉世尚浅,你用兵书谋划行动,你的对手是谁?你是在和爷爷对垒呀少爷!他看兵书的时候你在哪呢?你下面要做什么,爷爷只差和我挑明了说。”
大壮也跟着道:“少爷,大哥之所以这么安排,完全是为了你和荷香,也是周全家里和爷爷都行得过去。退一步吧,退一步海阔天空。”
国荃此时冷静了许多:“荷香究竟去了哪里?”
二喜长叹一声:“她去哪里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的一切行踪,全在爷爷的掌控之中。你新婚之夜丢下新娘,若不马上回去,明日,家里必定炸翻了天。难道,你要将叔与你一起绑在祠堂受罚?”
国荃挥泪道:“爷爷怎可能知道我的计划,我和您还没说过。”
二喜说:“傻侄子,什么叫棋高一招?叔这辈子,最怕你爷爷眯着眼跟我说话。更可怕的是他看透不说透。请问,大婚三日后,你是否要陪新娘回门?”
“回又怎样。”
二喜说:“回门后,你那新娘,是否会将新婚夜独守空房之事告诉娘家?结果是什么?即使你与荷香有计划、有打算,只怕你再也休想离开家门半步!不是叔教你歪点子,攘外必先安内,读书人这都不懂?”
国荃道:“我根本不认识那熊家小姐,安她个鬼。”
猫眼说:“人家和你拜了堂,即使你不认可,人家也上了你曾家的族谱,名分是抹不去的。”
二喜语重心长道:“国荃,叔和你明说了吧。第一,我们曾家规矩太大,叔抗拒不了。第二,新婚夜你选择逃婚,这叫家里如何收场?第三,眼下你学业未了,基业未成,自己尚不能保全自己,若不赶紧调转船头,后果极其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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