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闲坐,祖母安慰我,说这个家是母亲做主,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一定要跟她多说好听话,逆着她只会找倒霉。大哥过来看祖母,听见祖母这样说话,瞟我一眼,冷冷说道,“你做什么事我都不拦,就是这件不行!”然后问祖母是不是病好了些了,头还晕不晕。临出屋门,扭头冲我道,“今天晚上跟我到小屋睡,好好给你上一课!”
但是到了晚上临睡时,母亲把父亲打发到我们大铺上睡,硬生生把我叫到她屋里去。大哥跑过来找我,不明就里,跟我使眼色。母亲也不理他,冲我道,“脱衣服,睡!”大哥皱皱眉,挠一下头,吹口气默默离开。
躺下,母亲把灯线一拉,道,“说吧,详详细细,怎么跟郭家妹子好上的,跟我再说一遍!都说这郭家赖小子生了一堆,只有宝贝闺女是个好的,好在哪呢?”
我一时讲不出话,母亲冷笑道,“我这关过不了,你就什么也别想!”
母亲这么说话,令我不由得想起她对杏子和玉琴也都曾不满意过,后来却都接纳了,这让我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希望。
但是我禁不住难为情起来,讲话也乱了条理,东拉一句西扯一句,竟比一进家门即被全家审问那会儿还要紧张。
“你就告诉我,谁追谁的?谁先追的谁?是不是你先看上人家的?”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情急之下,我便把林老师端了出来,告诉母亲林老师一直在撮合我和郭妹,但是马上又解释,“其实,林老师知道的时候,我们已经好上了,她只是特别高兴,她,反正……”
“林老师?哼!她自己的事情都弄得不清不楚,她不知道两家有仇?我知道她是好心……你还是没说,到底谁追的谁?”
“妈,也并没有谁追谁,两个人本来就是青梅竹马,用不着谁追谁……”
“还青梅竹马!也不知道你跟她怎么想的,两家打得差点出了人命,好像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心真大啊!”母亲嘲笑道。“我还告诉你,我才不信什么青梅竹马,要是你没考上大学,不是考到北京,你看人家还理不理你!你以为你是谁!”
见我不吭声,母亲叹口气,言语放缓说道,“这呢,其实也没错,老话说要门当户对,谁看上谁看不上谁,讲的就是个般配不般配,人家看上你,是因为觉得你跟人家般配,两家如果没仇,兴许就是件好事,从小一起长大,又都考上了大学,巧不巧,去年偏偏就考上你们两个……但是说这些都没用,你妈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你今天也看见你那些哥哥们是个什么态度,家里大小事,你大哥从来不敢替我这当妈的做主,但今天直接就把狠话撂下了——不同意!我也说不出什么来,他大喜的日子让郭家给搅了,保卫科还把你六哥拷走打了个半死,这你都是知道的,这口气让他咽下去已经够难了,多亏杏子拴着他,你现在想让关家和郭家变成亲家,”说着,母亲不由得长长叹口气,“不行,儿子,这事走不通!”
母亲坐了起来,俯身看着我,手按在我额头上,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真的是走不通,能走通吗?连条带亮的缝都看不到!但凡有一点希望,妈都想法替你做主,你是个最争气的,妈最不舍得为难你,但这事太难了,你大哥你六哥,妈实在没办法说服他们,我连口都张不开!我倒也想了,刚才跟你爸还商量了一阵,要不这事就先等等,放一放,反正你们岁数还小,你和郭家闺女先偷偷好着,过些年,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也许情况能好些呢?但是,儿子,你说我们敢冒这个险吗?我估计,到时候你的哥哥们一个个都能跟你断绝了关系!那就是造孽啊!”
我无言以对,心里冰凉一片,但又充满了对母亲的理解和感激,甚至感到羞愧,觉得给母亲带来了可怕的烦恼。这种交织着失落和感动的情绪令我心生绝望。也就是从这时起,我意识到这世间的亲情,里面竟然含着天生的残酷!
“你哥哥们也不是不通情理,尤其你大哥,他是个能拎得清的人,拿得起放得下!他可疼你疼得要死,你看他平常不怎么言语,可咱家老七、咱家老七的,总能听见他嘴里这么叨叨,你不知道你这个弟弟在他心里有多贵重!早就盼着你回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给你寄的钱,有一半是你大哥给的,非要把钱给我不可……你大哥呀,真的是不易,在哪个弟弟身上他都操心,你看你二哥,人家就是个甩手掌柜,是吧,就有一样——脾气好!”
母亲打开了她的话匣子,把兄弟几个轮流评论了一番,却几乎没有好话,最后又转回大哥那里,叹口气道,“老大最不好当,心累!把这个家谁的事都当成他自己的事!你四哥到水泥厂五哥到木材厂当临时工,都是你大哥左一趟右一趟给跑下来的,这不,老五还有意见呢,说木材厂不好,太辛苦!数他是个又懒又怕累的!不管他才好,他也没这个抱怨!”
话一时停住,母亲靠在枕头上沉思,过了好半天,才拍拍我额头,问,“困了吗?困了就睡吧。”
我说还好。她替我整理一下被子,自己也躺了下来。过了会儿,突然冷笑一声,道,“这郭家闺女也真是个有心的,敢替自己做主……人家倒是知道自己图什么!”
我不想听母亲讲这样的话,把身子背了过去。母亲听到动静,立刻抬高声音道,“别看你是个会读书的,好些事你都不懂!再怎么着也是个实在心肠,跟人家比不了,我们工人家庭种不出人家干部家庭那种鬼心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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