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起得早,最先发现那只鞋。看看里头的鞋垫,走的针线,心里有数了,先不声张。家丽终究没赶上北上的火车。
老太太请秋芳来劝家丽。大致意思是,留在淮南,一样革命。反复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加上学校确实组织有一些公共活动需要家丽和秋芳一起协调。家丽最终决定:暂不北上。但她一定要去煤校广场上收听广播。到时会播出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在首都接见红卫兵和革命师生的情况。
“去煤校倒是不远,不反对。”老太太笑呵呵地,又留秋芳吃饭。秋芳说她妈和秋林在家没人照顾,先走了。美心和常胜都不在家。家文、家艺、家欢午睡还没起来。老太太点了家丽胳膊一下,说你来。
家丽不知所以,跟着走。到院子里,老太太从水缸后头抽出一只军绿劳保布鞋,丢在地上。
“什么意思?一只鞋。”家丽描述。
“认识不?”老太太煞有介事笑笑。
“不认识,一只劳保鞋?只听过一双绣花鞋的故事。”
“再仔细看看。”老太太嘱咐。
何家丽拎起鞋带子瞅了瞅,丢在一旁:“不认识。”
老太太这才说:“是那天你被你爸关在煤屋里,翻到院子里来救你那个人落下的。”
“汤为民!”家丽不禁脱口而出。讲完又后悔,好在只是面对奶奶。老太太盯着家丽看,眼神有无限内涵。
家丽浑身发毛:“是他自己来的,可能听到有人唱歌,不是我让他来的。”声音不那么笃定。她已经跟老太太保证过,与汤家的人不再往来。汤为民“深夜到访”,怎么想都觉得蹊跷,怎么说都有点解释不清。
“让他自己来拿鞋。”老太太说,“干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翻墙头。”
“阿奶,人家那是路见不平闻鸡起舞,见不得革命同志受苦受难深陷囹圄,才铤而走险当一回梁上君子。”
“别跟我文绉绉地转词儿,正经没读几天书,满嘴的大道理。”老太太嘴撇了撇。
“反正就是他看不惯我爸把我关到渣滓洞。”
“渣滓洞?”老太太对她的描述感到惊异。
“就是那煤屋,煤砟子也是砟子。”
“可惜你没江姐那么坚贞不屈,菜饼子还是吃了。”
“留得青山在,革命总会再重来。”
“让那小子自己来拿鞋。”老太太又说一遍。
“来不了,他串联去北京了,见毛主席。”
“你们说好了一起去的?”
“奶奶,你想哪儿去了,我跟姓汤的所有人,包括猪脚汤,都一刀两断了。那天真是个巧合。”
老太太听了,不置一词,这件事搁置,以观后效,鞋子塞回水缸后头。
九月一日,淮南煤校广场广播大会,家丽和秋芳一早就去占位子。说是光报名的就有一万多人。美心也要去,她渴望听到北京的声音。那是另一个世界,崭新,明亮,充满朝气、热情。她真恨自己怎么不晚生几十年,好赶上这火红的年代。
一早起,美心跟常胜说了一起去。常胜不大积极,说还有兔毛要收,搪塞过去了。
老太太侧耳听了,道:“外头都火热成什么样了,哪还有兔毛收,还不跟你老婆一起去听听。”
常胜说:“单位都会组织听的,何必跑到煤校广场去,多此一举。”老太太笑道:“感觉不一样,跟去淮滨大剧院看戏一样,一群人一起看,总比一个人在家听电匣子有感觉。”
常胜没多说什么,收拾好,上班去了。他刚出门,天有点滴答下雨,零零散散。老太太看西边的云,有点黑云,但还不算太严重。她拿着油布伞出去追常胜。人已经走远不见了。
淮南煤校广场,陆陆续续各单位学校组织的人都到了,秋芳和家丽去得早,便帮着组织现场纪律。主席台上拉了条幅,主席台上方有两只高音喇叭。九点半,人慢慢到齐,美心跟厂里的女工一起进入会场,找了个正中间的位置。女工嚷嚷着:“谁给这位同志让个座,这位女同志身怀六甲,也来接受教育,好让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知道什么叫‘造反有理’,我们都是工人阶级的孩子。”那些学生一听,立刻给美心弄了个座。刘美心舒舒服服坐着,她感到满足极了。上午十点,广播准时开始,全场屏息,仔细聆听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的盛况。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鼓舞人心,充满朝气和力量,会场中,有不少学生热泪盈眶。
天上云层厚了,发乌。夏末的雨说来就来。广播刚播到一大半,雨就下来了。雨点砸在身上有点疼。仔细看,下的是盐粒子——微型的冰雹。带伞的撑起来了。没带伞的学生扛着,有革命热情,这点雨算什么。雨中,家丽和秋芳对望,彼此眼神坚定,相互鼓励,热血的日子,这是她们的青春,压不垮,浇不灭。她们体内似乎都有一些躁动因子,总想反抗点什么。革命给了她们一个出口。
人群中,美心却坚持不住了。她护着肚子。女同事担心道:“刘工,要不我们先回去吧。”美心不愿意走。女工劝说:“不是,刘工,万一孩子生出来怎么办,这地方不合适。”
“生什么生,还不足月呢。”美心道。
忽然胎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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