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病人无不侧目。
一个人影站在病床前。眼泪糊住眼,美心没看清,伸手抹抹,才见是大女儿何家丽。
这是家丽搬出龙湖老宅之后,母女俩第一次单独面对面。
美心仿佛有些抵挡不住家丽灼灼的审判式的目光。
沉默,她除了沉默不知道再说再做什么。解释处境?已经这样了。说自己的病?这病毫无来由,查也没查出什么。
家丽深吸一口气。家文快速走进来。家丽看了她一眼,点头招呼了一下,又说:“给老六打电话。”
“不要!”美心惊呼。
家丽凛然:“不要,为什么?老六得负责任,从她搬进去那天起,她就得给妈养老送终,现在她应该出现,应该在这里。”
美心啜泣:“她养不了老,只会送终。”刘美心开不了口,她不愿意说出真相——是家喜为了抢方子设计的这一出闹剧,是家喜让她不得安宁。她如今的惨状,无非印证了当初决定的错误。可是,美心还是有点不服,跟着感觉走错了,人难道不要忠于自己的感觉?跟着家丽两口子,吃不好喝不好也是事实。想到这儿,美心的心肠又坚硬起来。她仍旧不肯低头。
“老六是女儿,你不是?”美心反问。
“是你不认我这个女儿。”家丽鼻酸。
“你当我是妈吗?”美心一声暴吼。
家丽、家文怔住。病房里,就连撞断了腿的病人也都忘记呻吟,静下来看着一出戏。
“我们走。”家丽扭头。
家文拽住她胳膊:“大姐——”
来都来了,怎么也得把眼前的情况处理好。秋芳进来,把家丽和家文叫到一边,描述了上下楼都被人放鞭炮的惨状。
家文不解:“难道真是老六?”
“这要进小东门的!”家丽激动。
秋芳说:“现在家里肯定暂时不能住了,就怕还有人搞破坏。”
家丽谢了秋芳。自家的事,还是自己处理。家丽走回病床前,对美心说:“现在没什么事了,一会儿我跟老二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
“那你去哪儿?那是家。得回家。”
“我不回去,回去睡不着。”美心嘟囔着。更像小孩。
家文说:“要不先找个地方住着,再跟老六交涉。”
“不要找她!”美心痛心疾首。
家丽说:“找她也没用,这个人完全疯了。”
“妈——”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家丽和家文转身,见建国来了。家丽不高兴,说不是让你别来吗。
建国没招呼,直接走向病床,在床沿上坐下。
美心一把抓住建国的手,眼泪下来了:“建国,你还能来看我……建国……建国……”愈说愈多,愈说愈涕泪横流。
建国抽了张纸巾递给她。美心重重擤鼻涕。
建国看了看家丽、家文,又对美心:“妈,要实在没地方住,就先住我那儿,小冬结婚了,家里还有一间空的屋子。”
美心哭得更厉害,建国建国地叫着。家文鼻酸。家丽微微皱眉,事到如今,只能收留这个老太太,谁让她是妈。
家文和家丽回家帮美心收拾了点东西。接美心到香港街去住。
小冬原来的房间空着。床铺好好的,写字台上摆着书,高高一摞,都是历史类的通俗畅销读物。美心走进这屋子,感觉恍恍惚惚,走到写字台旁看,玻璃板底下,还压着小年、小冬参军时的照片,两个帅气的年轻人。如今的小冬,比当初宽了一倍。
“妈,你就住这儿。”建国说,伸手摸摸垫被,有些凉,又说去院子里晒晒。美心感怀于心,又落泪:“建国,你怪我吧。”
建国笑笑:“都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家丽她爸招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建国怆然:“妈,过去的就过去了,都往前看。”
美心不禁心痛:“前头,我还有多少前头,往前看,就是黄泥坑了。八十岁还当吹鼓手,太晚了。”
“那就过一天是一天,开开心心的。”
“我倒想开心,没一个让我省心。”
建国说:“妈,你吃不惯家丽做的,以后我给你做,我现在牙也不好,家丽做的饭,生硬,我们吃面条子。”
美心说:“我可以交伙食费。”
建国叹了口气道:“爸走的时候,跟我们说,要把家维护好,现在家乱了,要聚起来,还得老人发话。我和家丽管家管了这么多年,虽然有点经验,但终究难以服众,我想等到年节,妈出面,把底下几个小的聚一聚。事情也就过去了。”
“房子的事你不生气啦?”
建国道:“能有几个钱,说开了,都好商量。”
见建国如此大度,美心想想过去,愧疚万分。小冬和王梦进门,叫阿奶。美心颤巍巍站起来。“奶奶。”王梦叫。
美心对王梦不熟悉。这算头一回见面。建国走出屋,跟家丽坐到一块儿。美心非要给王梦钱,说见面礼,又夸:“我孙媳妇怎么这么漂亮。”
远远地,家丽对建国,打趣:“听到了吧,还这么漂亮,她就不会说一句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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