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停着辆警车,挂着的是繁都的号牌。
俞芋对家乡的号牌特别敏感,于是说,“是繁都的警车啊。”
祝玫于是往里一看,巧了,居然是谢衡。
谢衡窝在车里,正在打盹儿。
祝玫敲了敲车窗,谢衡一抬眼,一看是祝玫,也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在繁都,再一想不对,他现在是在杭城。
谢衡是因为一个盗窃案到杭城来办案的。
谢衡放下了车窗,车里有一股子烟味混合着车上的味道。
祝玫往后退了退,谢衡嘲了她一句道,“金贵了?”
祝玫道,“你们车上的味儿也太复杂了,我这么简单的人闻不了。”
谢衡说了声滚蛋。
他下了车,问祝玫,“怎么在这里?”
祝玫指了指俞芋道,“不是凑巧吗?还不是为了你们蓉蓉找工作的事,我来找我朋友帮忙看看。”
谢衡听她提到祝蓉蓉,看向祝玫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微敛,他靠在车边说,“胡说八道,是你的蓉蓉。”
祝玫说,“这你就没意思了——”
“行行行。”谢衡打断她说,“你说吧,到底为什么到这里来?”
祝玫说,“我来找朋友,真的为了蓉蓉的工作。”
俞芋点头道,“是的,不过我这里没合适她的岗位。”
祝玫双手一拍道,“你看,我说的吧?你还不信呢。你呢?到这里来干嘛?”
谢衡指了指远处一栋居民楼说,“我是来办案的,之前有一起入室盗窃案。查到对方应该是住在这里,我同事在那里布控,人应该还没回来,我在这儿等着接应。”
祝玫说,“真是辛苦。”谢衡只是笑了笑。
祝玫问,“办完就要回去吗?不然我们一起吃个饭?”
谢衡摇头道,“我和同事一起来的,抓到了就得回去。”
祝玫遗憾,说了声再约。
同祝玫道了别,谢衡回到车上。
手机响了,是母亲吴芳。
谢衡接起,声音疲惫。
母亲吴芳焦急的声音传来,“衡衡,你爸爸又进医院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母亲在大事上从来没有主见,小事上意见多如牛毛。
可谁让她是他的母亲呢?
中国人的孝悌之道,将每个人深深地捆绑在家庭这艘船上,哪怕这艘船是一艘破船。
谢衡问,“怎么会进医院了?什么病?”
吴芳道,“他在外面和人下棋,结果吵起来了,情绪一激动,一下子昏过去了。”
谢衡道,“跟他吵架的人呢?报警了么?”
吴芳说,“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衡心里一悲,他母亲永远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事都要靠别人。
吴芳说,“而且家里没什么钱,万一要手术——”
谢衡心里居然隐隐期盼他父亲就这么去了,了却残生。
他闭了闭眼说,“到底什么原因昏过去了?是心脏病,脑溢血,还是什么原因?”
吴芳说,“我不知道啊。”
谢衡道,“你问医生。”
吴芳没头没脑就挂了电话。
谢衡靠在驾驶座上,打开车窗,抽了根烟。
这样的家庭,哪个好女人愿意嫁进来?
她的第二次投胎,难道不想被疼爱吗?
有福之人不进无福之家。
他啊,命薄。
命薄的人,守不住家财。
当年他们一家好不容易转为城市户口,他母亲高兴了很久。
在村里趾高气扬,对着她父亲母亲那神气,如今想来,仍会让他觉得羞愧。
多么贫乏的人,才会以这种事为荣?
可她父母,谦恭温和,宽容大度。
不像旁人言语间,或尖酸或艳羡。
她的父亲中正平和,谦谦风度。
母亲聪慧能干,但也温柔和善。
也是那样的一双玉人,才会养出她那样的女孩。
最初想当飞行员。
因为她父亲是军用战斗机的设备工程师。
他听她父亲说过许多飞行员在实战测试时候的英勇事迹,听她父亲用钦佩的语气,说起那些英雄的飞行员。
每次听,都让他满怀豪情。
他的人生理想,都源于她的父亲。
想到这里,谢衡涌起淡淡的悲哀。
以他这样的家庭,干什么要去祸害她?
即便当年富有的时候,也不过是暴发户而已,更何况如今?
为了给父亲还债,一家三口至今还蜗居在租来的一套老旧职工公寓里。
要结婚,也得有资本。
以当下警察这点工资,还要负担父母养老,要供一套房,根本不可能。
繁都的房价也已经过两万了,而收入却只有六七千,作为一个男人,怎么养家?
但当年读的就是公安专科,出去再找别的工作,也是难上加难。
他还能做什么呢?
自问没有做生意的天赋,也没有那样的胆气。
叹了口气,电话又响了,还以为又是母亲,一看却是皇玺的老板赵坤龙。
赵坤龙道,“兄弟,上次那两件事情要谢谢你啊。”
后来赵坤龙又找了他一次,为的是一个赌徒欠钱不还,他的朋友请谢衡帮着出个面。
赵坤龙特地说,“领导很关心,你知道一下。”
哪个领导?谁很关心?
谢衡勾着讥嘲的笑想,别含混不清,有本事指名道姓,他敢么?
赵坤龙不过仗着和他们分局的局长章坚关系很好而已,随便怎么假传圣旨,也不会有人去章坚面前问一句,证实一下。
明面上,章坚和赵坤龙没什么关系。
一个当官的,如果和商人走太近,举报信不得满天飞?
但皇玺能在渤江越开越红火,章坚在其中会没有帮助吗?
若是治安大队天天去,皇玺不出一周就得倒闭。
这种事,就算没有实证,也要看得明白。
谢衡要求不高,别拖着他陷得太深就行。
赵坤龙这里报警,他可以出警,可以保持沉默。
虽然这个赌棍写了借条,但去法院起诉,赵坤龙这里也未必能胜诉。
赌债产生的借条,必须造假流水。
要查出来,还是能办到的。
可谢衡只要不说话,这些输红了眼的人,根本不会知道这些赌债真要抵赖,是完全可以赖掉的。
可不是法盲,怎么会去赌博?
那家伙刚拿了征地补偿,显然早就被赵坤龙所谓的朋友盯上了。
赌债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债务关系。
甚至,谢衡可以以涉嫌赌博罪将人带走。
但更多的,赵坤龙也别指望他帮着干,像有些干警明着帮赵坤龙打击报复其他竞争对手那种事,他是不会参与的。
谢衡说,“赵总客气了,您能让我帮忙办事,是我的荣幸。”
赵坤龙道,“还是兄弟你上路,现在在哪儿?你们领导很挂念你。”
谢衡挑了挑眉,却说,“在外地出差,办个案子。”
赵坤龙连忙说,“辛苦辛苦,你回来我得做东,给你接接风。何时回来,你说一声。”
谢衡应了一声,却没有再接话。
赵坤龙道,“兄弟,你还年轻,听哥一句劝,遇事沉稳些,办妥帖些,让领导舒服了,你自己不也舒服么?等以后上去了,下面有人了,不更舒服么?”
谢衡淡淡说了声,“谢了。”
赵坤龙笑了两声道,“那你忙,等你回来。”
谢衡说了声好。
母亲吴芳的电话又打了进来,焦急道,“衡衡啊,医生说你爸是心梗,要装支架,你说怎么办?”
谢衡只说,“看你。”
吴芳说,“我不懂啊,你是他儿子呀。”
谢衡于是说了句,“那不救了。”
吴芳连忙说,“那怎么行,他毕竟是你爸爸。”
谢衡想起曾经,父亲每次去外面接了大单子回家,会给他带一架战斗机模型。
那时候他想考军校,当飞行员,所以喜欢这些模型。
他爸记住了,就给他带。
后来攒了一屋子。
他凝视着后视镜里,自己的一双眼睛。
一双疲惫的眼睛,渐渐不再清明,变得浑浊。
他父亲的眼睛,比镜子里这双,更浑浊。
沉醉在过去人生巅峰中,不愿意面对此后失败惨淡的结果。
一蹶不振,直到如今。
给家人带来了无尽的痛苦,难道离去,不算是解脱么?
不是不爱他,而是站在他的角度,他只感受到了痛苦。
谢衡伸了伸腿,膝盖却磕了,生疼。
这辆车太小,而他的腿有些长,方才调了座椅,是他忘记了。
他闷哼一声,可吴芳依然在喋喋不休地反复问他怎么办。
谢衡说,“那就装吧。”
吴芳说,“医生说要先垫付3万块,手术费加起来要8万多,用最好的材料。”
谢衡说,“听医生的。”
吴芳嗫嚅着说,“可是衡衡——”
谢衡知道母亲没钱,他说,“我手机上转你,我有。”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钱。
吴芳连声说好。
挂了电话,打开手机银行,里面只有5万元,还是这两年省吃俭用攒下的。
抓赌一次,拿个3000,忽然觉得,倒真是好买卖。
骨气是什么?
当一个人养不起家,看不起病,结不起婚,谈什么牺牲奉献,果然都是狗屁。
穷人,不配有骨气。
曾经他也有过保时捷,18岁那一年,想载自己心爱的姑娘,去看烟火跨年。
可那年的姑娘。
想到这里,谢衡嗤笑一声。
闭上眼,却出现了江华静的样子。
他猛然睁开眼,对讲机响了,人抓到了。
谢衡开车,在这座陌生的城市。
璀璨灯火明灭之中,是烟波浩渺的西子湖畔。
游人如织,一如繁都滨江的夜晚。
打开车窗,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城市的空气。
有铁板鱿鱼、梅干菜锅盔、咖啡、蛋糕等食物的味道,也有柑橘、花果、木质的香水气息,不同的气味混合在城市的空气里。
世俗的气息。
谢衡忽而忆起当年开着保时捷去吃路边摊的情景。
多少人曾羡慕年少恣意的他。
而当年的他又是多么的桀骜不羁,潇洒放浪。
可如今,人生落魄。
旧时光,不堪回首。
未曾清贫难做人。
不经世事老天真。
6月底,骄阳似火。
今天是渤江区全区党政干部大会,市委组织部要来宣布新的副区长任命,其实全市上层都得知了这次会从部委下来一个极其年轻的副处级干部,对于此人,传言纷纷。
如今这位让众人好奇了许久的渤江区新任常务副区长终于要与众人见面了。
黎沐风早就得知了消息,知道叶墨珲即将下派。
黄仲玺还特地从北宁打电话来告知他此事,请他帮忙关照,希望他们相处融洽。
对黎沐风来说,这也是件好事,在体制内,多一个熟人就多一条路,也是多一种选择。
何况叶墨珲作为常务副区长,虽然事务很杂,但实权不小,黎沐风作为区委的大管家,其实也需要他支持良多。
叶墨珲前任的副区长胡大能,据说能力各方面都比较突出。
但就因为他分管财政,而财政局长郭柏松出事,总要有个人承担领导责任。
博弈的结果,就是没有背景的胡大能被推了出去。
宋修和惜才,原本组织部报上去的方案,安排胡大能去科技局工作,那是明着贬了。
但看胡大能的履历,又听了左治新的介绍,宋修和钦点,安排了胡大能到市府工作,也便于近距离考察。
一个干部培养起来不容易,但要毁掉他却很容易。
可胡大能身上被泼的脏水,一时半会儿是洗刷不净的。
可以想见,渤江的政治生态并不如何。
但叶儒平也特地关照宋修和,就是要把叶墨珲安排到这样一个岗位上去,才好锻炼他。
宋修和想,自己刚到岗,暂无调动可能,让叶墨珲去闯一闯,说不定能破局,于是也就顺从了老师的提议,把叶墨珲放在了渤江。
但到底也有些不放心,特地关照组织部长左治新,要经常关注这些年轻干部的发展动态。
左治新当组织部长也快一届了,原先当过县委书记、区委书记,做人做事很有一套。
宋修和这么说,意思是有年轻干部需要关照。
叶墨珲这简历一看就是定向培养的。
父亲叶煦铤曾在繁都任职,是叶儒平的二儿子,这些他都知道。
因此,不需要宋修和多说,叶墨珲作为一个地区政府副职,却由市委组织部长亲自送,这本身就是关照了。
一般这样的干部,都是分管干部的组织部长送的,实在忙不过来,组织部干部处的处长送一送,也不稀奇。
官场规矩,许多是默认的。
没有按照默认的规矩办,往往有其特殊含义。
基层也许是不懂规矩。
但在上面的机关,却绝不会不懂规矩。
其中的门道,没人指点,只怕看不懂。
在区工体中心大礼堂二楼的贵宾室门口,黎沐风陪着区委书记周善民,等着市委组织部部长左治新把叶墨珲送来。
周善民背着手站在门口,不时问黎沐风,左部长的车到哪儿了。
黎沐风每次都答,“还在路上。”
周善民随后就不说话,背着手踱步,显得很焦虑不安。
区长卫仆东却和组织部部长梁新铨坐在贵宾室里说话。
过了一会儿,黎沐风得了消息,说左部长还有十分钟就要到了,周善民连忙快步下楼,黎沐风跟了下去。
卫仆东站起身,整了整衬衫,对身旁的组织部长梁新铨道,“走吧,我们就不要去接了,直接去会场吧。”
梁新铨点了点头,跟着卫仆东下楼,去前排落座了。
左部长的车在大礼堂前缓缓停了,黎沐风走上去开门,周善民走到车边,候着左部长下车。
叶墨珲从另一侧也下了车。
左治新同周善民握了握手,介绍身边的叶墨珲道,“这位是从商贸部下派来我市蹲苗的优秀干部,叶墨珲。”
周善民带着和煦的笑容,同叶墨珲握手致意。
左治新又向叶墨珲介绍周善民道,“这位是周书记,曾经也是我们市委办公厅的一支笔,理论功底深厚。”
为二人做了介绍,左治新又对周善民道,“善民同志,修和书记非常重视墨珲同志,知道你这里工作压力大,特地点了名,让墨珲同志来配合你和仆东的工作,你们要关怀好,照顾好。”
周善民笑得满脸皱纹,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他对左治新比了个请的手势道,“部长,人都到齐了,我们里面请吧。”
左治新于是在周善民的引路下,带着一行人往里走。
黎沐风落在最后,叶墨珲回身,同他握了握手道,“好久不见。”
黎沐风温和地笑了笑,同他握手道,“叶区长,今后请多关照。”
叶墨珲笑道,“你多关照我才是。”
党政干部大会开得很简短,由于任职副区长,还需要通过人大选举表决,所以目前只是人选。
同时,叶墨珲也被任命为区委常委,区政府党组副书记,这是常务副区长的职务标配。
任命正式宣布之后,叶墨珲就算到任了。
党政干部大会结束后,周善民送了左治新,卫仆东等人也都陪着。
周善民对着左治新说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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