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愚下班回来,就伏在书桌前写标语,翠玲做好饭,他吃了几口,又开始写起来,翠玲收拾完碗筷,帮忙裁着宣纸,许久不用的裁纸刀有些生锈了,翠玲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报纸裹着的长条东西,打开来居然是一把匕首,用这个裁纸,果然轻便了不少。
外面传来急骤的敲门声,方若愚听了听,忙收拾起标语,去院子里开门,来的居然是傅家庄和高大霞,方若愚刚跟傅家庄寒喧了两句,高大霞却抢先奔进了屋里,方若愚顾不得跟傅家庄多说,大喊着:“高大霞,你干什么?”追了进去。
高大霞闯进屋来,把在桌边裁宣纸的翠玲吓了一跳, 然而高大霞的注意力都在墙上。
果然,墙上还贴着一幅正楷书法,她兴奋地回身,冲着跟在方若愚身后的傅家庄大喊:“看,在这!”
“高大霞,你这叫私闯民宅!”方若愚怒声高喝,“傅处长,你们公安局不能这么袒护她呀!” 方若愚一回头,看到翠玲吓得面色腊黄,握在手里的匕首打着颤。方若愚看到匕首,暗自大惊,这把匕首,高大霞在火车上给麻苏苏和甄精细切过面包,傅家庄也见过,高大霞回到大连当晚,大令从她家抢回的包袱里,就有这把匕首。方若愚后悔当时没有把匕首处理掉,居然让翠玲给收拾起来了。趁着高大霞和傅家庄的注意力都在字上,方若愚凑近翠玲,夺下匕首,塞进了一摞宣纸下面。
“傅家庄,你看这字,跟反动标语上的一模一样!”高大霞兴奋地盯视着墙上的大字,看也没看方若愚。
傅家庄端祥起来,墙上的字,确实是一幅正楷书法,只是内容已经由原来的“霞思天想”变成了现在的“霞思云想”。一字之变,还是下午高大霞去找方若愚写“今日住洋房,明天见阎王”时,方若愚意识到标语里的“天”字与家里挂着的“天”字如出一辙,下班回来,他便写了一幅“霞思云想”,做旧后替下了墙上“霞思天想”,果然,高大霞还真来做起了这篇文章。看到高大霞的一通胡搅蛮缠,方若愚观察着傅家庄,发现他已经在为高大霞的胡闹感到尴尬了,可笑的是,不明就里的高大霞还缠着傅家庄让他主持公道,傅家庄终于不耐烦了,说出那幅字里根本见“云”不见“天”。
高大霞愣住了,转头看向墙上:“这不就是‘天’吗?怎么成‘云’了?”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方若愚摇头晃脑念起了古诗,傅家庄从中听出了他的得意。
“你念什么歪经!”高大霞听不下去了,大声喝斥着。
方若愚低笑了两声,语气里带着嘲讽:“我说你天、云不分,可怜至极。”
“那这回的字就不是上回的,这回是你现改的!”高大霞回过味来。
“胡说!”方若愚大喝,“我这墙上挂的从来都是‘霞思云想’,什么时候挂过‘霞思天想’?”
“霞思云想,霞思天想,都不错。”傅家庄凑上前去辨认着字迹。
“不错什么?往后你不准写我的‘霞’!”高大霞朝方若愚叫喊。
本来就担心傅家庄看出端倪的方若愚,从高大霞的话里找到救命稻草,他居然上前一把扯下了墙上的字,三两下将宣纸扯碎:“这个霞字,确实闹心!”说着,他疾步出去,拿开烧着煤气的水壶,将纸团扔进了煤气灶里,火苗立时蹿了起来,吞噬了宣纸。
“你这是销毁证据!”高大霞怒喝着跟出来,宣纸已经化成了灰烬。
没有了证据,方若愚的底气更足了,他指着门外朝高大霞吼出一个字:“滚!”
高大霞回身冲着傅家庄大喊:“刺锅子,他销毁证据!”
傅家庄让高大霞的举动搞得颜面扫地,悄声劝她出去等着自己,高大霞却执拗不走,刚才她光顾了跟墙上的字较劲了,这时候才注意到桌前的默不做声的翠玲,居然就是在自家门外烧纸的那个女人:“闹了半天,你俩是一伙的!”
傅家庄也认出翠玲,疑惑地看向方若愚。
方若愚叹了口气,看着高大霞说:“她和你们家的缘分深着哪。当年你放完‘天火’跑了,我救下了你嫂子和高守平,可她男人在你家院子里,被日本人一枪要了命!”
高大霞扭头看向翠玲:“所以,你才总去给你男人烧纸?”
翠玲惊慌地看着高大霞,嘴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她男人不在了,我就接济一下她的生活。她过意不去,常过来帮我做点家务。”
傅家庄明白了:“这么说,她是你同事的遗孀了。”
“谁知道他是安的什么心,别听他的。”高大霞上前拉住翠玲的胳膊,“大姐,你也是苦命人,今天我给你做主,你说,他是不是一直都欺负你?”
方若愚的怒火再次被点燃:“高大霞,你欺人太甚!”
高大霞认定翠玲必然受到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欺压,急切地摇晃着她的肩膀:“你说,大胆说!”
翠玲脸上的惊恐之色越来越浓,她猛然推开了高大霞,跌跌撞撞地扑出了门外,高大霞要去追赶,被方若愚一把拉住,他气得哆嗦起来:“都说好男不跟女斗,高大霞,我今天就不是男人一把!”说着,居然挥手打了下来。
傅家庄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方若愚挥下的手臂:“方科长,你干什么?”
高大霞却笑了,她盯着方若愚像是在挑衅:“我说到你痛处了,都狗急跳墙啦!”
傅家庄一把拉开高大霞,朝她吼道:“你全我闭嘴!”
高大霞被傅家庄的断喝吓愣了,犹豫了一下,挤出一个“哼”字,恼火地扭头离去。
方若愚依然怒不可遏:“傅处长,你给我评评理,警察署,公安局,我都干过,她这么一天到晚死缠烂打,别说是现在,就是小鬼子的时候,也是犯法的,这叫侵害人身自由!”
“你们之间是有一些误会。”傅家庄坐到刚才翠玲坐过的桌子旁。
方若愚紧张起来,傅家庄面前的宣纸下面,就压着那把匕首,他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傅处长,你不应该用误会这个词,太中性了。她对我就是赤裸裸的骚扰!”话一出口,方若愚意识到自己的表述似乎存在着些许歧义,“啊,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打扰了我的工作,干扰了我生活。因为她,我所有的一切全部乱了套。
如果我方若愚真是国民党特务,你们怎么查我,怎么跟踪我都没有问题,就是把我抓回警察局——抱歉,抓回公安局大刑侍候都完全可以,我都一句不带喊冤的。可事实呢?她没有证据,就是胡乱猜测,想一出是一出,这不是要把我逼疯吗?我一个大男人,叫她气得火冒三丈,又不能对她怎么着,打不得骂不得,好男不和女斗嘛。可她倒好,抓鼻子上脸,还真以为我是怕她了惹不起她了,这就是好赖不如嘛!你看她今天晚上,你都看见了,明明是在无理取闹,居然还理直气壮,拿着不是当歌唱!傅处长,我就不明白了,她那么足的底气,到底是从哪来的!她今后如果再继续无事生非,我可真不客气啦!”方若愚故意慷慨激昂越说越激动,以表明自己的强硬态度。
方若愚表演得很好,果然吸引着傅家庄的目光,没有让他去注意宣纸下的东西。
“看来,方科长有预案了。”傅家庄看着方若愚,面无表情。
“有什么预案,对这种人,我真是黔驴技穷。”方若愚的语气软下来,他无可奈何地摆摆手,“算了,我这也就跟你喊两嗓子,出出闷气,傅处长别见怪。”
“没关系,有怨气就发出来,这比窝在心里好。不过,方科长还是要相信那句话,清者自清。”
方若愚现在不敢再跟傅家庄纠缠别的事,只想让他赶紧离开桌旁,离开自己的家。方若愚长叹一声:“不说这些闹心事了。傅处长大晚上跑来,不会是像高大霞一样,来为标语的事兴师问罪吧?”
傅家庄这才想起被耽误了许久的正事:“是这样,麻烦方科长回忆一下,运走的那批被服送到十五号库之后,到装上火车之前,还有谁进过库房。”
方若愚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少顷,摇了摇头,“想不大起来了,需要的话,明天上班我去查一下,把进出过库的人员名单列出来交给你。怎么,那批被服,出什么事了吗?”方若愚小心地问道。
“今天晚上,装被服的火车,在山海关一带被国民党给炸了。”
“那可是苏联人的火车,他们也敢炸?”方若愚大惊,心下却是一阵窃喜,可很快,傅家庄的一个动作,又让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傅家庄注意到宣纸下鼓起的一块,居然掀开了宣纸。好在,宣纸下面,只有一把裁纸刀。方若愚暗自松了口气,刚才一定的自己的慌张被翠玲看出来了,匕首才被她转移走了。
傅家庄从方若愚家出来,门口不见高大霞,这个倔强的女人,应该是被刚才自己的怒吼气跑了,他匆匆告别方若愚,发动汽车顺着沿路寻找起来,
汽车下了黑石礁的一段坡路,又开了不远,傅家庄便看见不远处晃动着一个沮丧的熟悉背影,他按了几遍喇叭,摇下车窗说了一堆小话,高大霞还是不予理睬,傅家庄火了:“我还要去局里开会,你快点儿。”
高大霞这才不情愿地上了车。两人都沉默着,半天不语。
“你这脾气,真得改改了。”傅家庄打破了僵局,“刚才在方若愚家,你那就是蛮不讲理。”
“明明是天,他偏说是云,你为什么不帮我?”高大霞质问。
傅家庄苦笑不得:“我不帮你能带你来吗?再说,那就是云,是你记错了,我怎么帮你?”
“我记错了,有为也记错了?”高大霞又激动起来,“他就是心虚,才偷天换云,要不然,干什么给烧了?就是怕我看出毛病来。”
傅家庄知道高大霞不会轻易认输,再争辩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放心吧,还是那句话,他要真是狐狸,早晚有露出尾巴的一天。”
汽车拐出过了街角,在临海的大道旁疾驰起来。
“你把我赶出来,又跟挽霞子说什么了?”高大霞问。
“没什么。”傅家庄眼神黯淡下去。
“不说拉倒,能对狗特务说,倒对我保起密来了。”
傅家庄叹了口气:“那批被服,在山海关出事了。”
高大霞一惊,旋即激动起来:“我就说嘛,得提防着点挽霞子,你就是不听,这回好了,晚了吧?”她顿了顿,“不对,不晚,咱不是都给被服贴上号了吗?只要是贴号出的事,都是挽霞子干的,他都得兜着!”
“拉被服的火车都炸了,上哪去查编号。”
高大霞惊住了。
今天,方若愚感觉自己像运筹帷幄的诸葛亮,几件差点败露的事情,最终都化险为夷了,情不自禁间,他嘴里悠然哼出的,也是诸葛孔明的唱词:“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方若愚正沉浸在孤芳自赏的幻境里,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方若愚拉回到慌乱的现实世界,莫非是高大霞又杀了回马枪?她这回又要闹什么幺蛾子,方若愚飞速地想着各种可能和对策,出了屋子,院门外响起的却是袁飞燕的声音:“爸,开门哪。”
袁飞燕一进院,就问高大霞和傅家庄是不是来过,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袁飞燕慌了,跑进屋朝墙上一看,不见了那幅“霞思天想“的大字,袁飞燕不由心下一沉:“爸,墙上的字呢?”
“撕了,有个霞字,看着心烦。”方若愚轻松地答道。
袁飞燕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反动标语,铺在桌上,盯看着父亲:“这是不是你写的?”
方若愚避开袁飞燕的视线,低头审视着标语,低声赞叹道:“好书法。”
“爸,我是问你,这是不是你写的,没问你书法写得好不好。”袁飞燕逼问。
方若愚抬起头,脸上现出一丝诧异:“你可真高看你爸了,我可写不出这么好的字。”
袁飞燕观察着方若愚的脸色:“这个天字,跟原来墙上的‘霞思天想’的‘天’字一样。”
“一样那不太正常了吗?”方若愚神色淡然,“全天下的楷书都是跟着‘颜柳欧赵’学的,写不像还不对了哪。”
袁飞燕又从挎包里掏出几张信纸:“我比对过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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