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阳光刺透了窗帘,投下了昏昏沉沉的阴影。四下无人,屋子里安安静静。方若愚正在忘我研读《共产党宣言》,忽然听见了外面传来了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他本能站了起来,双眼微微眯起,感受着外面的动静。
“大英雄方若愚同志,您闺女我回来啦!”大门忽然被打开,一道活泼的影子从阳光中钻了出来。听到熟悉的声音,方若愚的警惕迅速放下了。
“燕儿,怎么去了这么久?”他兴奋地迎了上去。袁飞燕随着文工团去往对岸的烟台进行演出,一走便是连着几日的杳无音信,方若愚委实是放心不下。
“我们的演出受欢迎,各地都请我们去,一再加场。”袁春燕兴高采烈地回应道。她从自己背包中拿出报纸,笑成月牙儿的眼睛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爸,你太了不起了,我看着你的故事都感动!”
一回到大连,袁飞燕便得知了父亲成了救火英雄的新闻,惊喜的同时也不由感到一阵自豪,这才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家,要第一时间见见家里这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对了,这上面还说有个女人放火,是谁啊?”袁飞燕抓着报纸问。
“还能是谁?她呗。”方若愚朝楼下努了努嘴,“她没在家吧?”
“不知道啊,我直接上楼了。”袁春燕愣了愣。
“你小点声。”方若愚小心翼翼地朝门外探了一眼,轻轻合上了房门。
“为什么小声?这是在咱们自己家,有什么好怕的。”袁春燕脸色变得愤慨起来,“再说了,你现在是大英雄,更不用怕她了。”
“什么英雄,那上面把我夸的,我都不知道写的是谁了。”方若愚哭笑不得地挥了挥手。
“爸,你这叫过分谦虚,也是一种骄傲。”袁春燕白了他一眼,美滋滋地欣赏着报纸上的照片,眼神中尽是喜悦,“这张片拍得真好。”
“好什么?”方若愚无奈地看着相片中手足无措的自己。
“这是你的奖品吧?照片上有。”袁春燕拿过《共产党宣言》翻看起来, “我也要看。”
方若愚眼睛一亮。提起这本书,他立时便来了精神:“飞燕啊,这本书确实值得细读!里面还真是有不少真知灼见,其中不少理论观点已经,正在或许将来仍然能推动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
“爸,你真厉害,竟然能从里面读出天下大势来。”袁飞燕仰慕地看着他。
“不是我厉害,是写文章的马克思、恩格斯、毛泽东厉害。”方若愚感慨道,“他们竟然把枯燥高深的理论写得深入浅出,一点即通,不少地方写得还相当风趣幽默。”
“那你给我好好讲讲。”袁飞燕孩子似的晃着方若愚的胳膊。
“我去给你炒几个菜,咱俩边吃边讲。”方若愚抬头看了看天色,起身朝厨房走去。
“现在就讲嘛。”袁飞燕鼓着腮帮子撒娇。
“空着肚子哪有劲讲?我们不光要吃精神食粮,还要吃物质食粮,两者缺一不可。”方若愚敲了敲袁飞燕的脑门,“你先歇一会儿,我去备点物质食粮,一会就好。”
“哦。”袁飞燕嘟囔着,将那本《共产党宣言》抱在了怀里,转身回了房间。
袁飞燕前脚刚走,高大霞后脚便回来了。她循着空气中叮叮当当的动静进了厨房,看见了切着大葱的方若愚,忽地愣了愣。
“回来了?”方若愚回身瞥了高大霞一眼,淡淡问道。今日他的心情莫名畅快,连往日里一见面便头疼不已的高大霞这会也瞧着莫名顺眼起来。
“你怎么下厨了?”高大霞诧异地扬了扬眉毛,“不是跟你说过吗?好好教我学《共产党宣言》和《毛泽东选集》,我管你饭。”
方若愚朝二楼的房间丢了个眼神:“飞燕从山东演出回来了,她爱吃我擀的面条。”
高大霞恍然大悟:“那行,你擀面条吧,回头我炒两个菜,算是慰劳飞燕了。” 她探身向二楼看去,“飞燕在啊?我听听她有没有什么要跟我汇报的情况。”
“一会儿吃饭再汇报吧,她这会儿可能睡了。”方若愚苦笑。这才是她熟悉的高大霞。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亲手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哎——扎呀扎起来!”方若愚低声哼哼着喜儿的唱词,从锅里卷起一挂面条,恍如白色的头绳。略显沙哑的歌声伴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从门缝中挤出,飘进了小小的房间里,勾引着袁飞燕肚子里的馋虫。她满心喜悦地摩挲着方若愚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看上去有些笨拙,系着大大的红花,是个瞧不出英雄模样的英雄。袁飞燕不由咯吱轻笑起来。
她郑重地折好了照片,要将方若愚的英姿贴在墙壁上。她雀跃着奔向墙边,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的相框。相框里仍放着那张欢庆苏军入城的照片,那一天全城军民都视他们为这座城市的英雄。不过,对于袁飞燕来说,她已然找到了新的英雄。她微笑着,伸手揭开了相框背板,要取下照片来。接着,她忽然发现木板塞着一卷白纸,不由好奇地拿了起了,在阳光下徐徐展开。
她猛然怔住了,微笑凝在了脸上。一份国民政府的委任状毫无遮拦地跃入了眼帘,方若愚的名字静静躺在末尾,狠狠刺着袁飞燕的双眼。几乎是一瞬间,她内心小小的幸福感被击得粉碎。袁飞燕呆呆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抓着那份委任状,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座石像。
“飞燕,饿的话我先给你煮碗面条。”房门被轻轻推开,方若愚端着面条走进门来。袁飞燕听着身后温和的言语,却全然无力回应,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填满了她内心。她死死咬住嘴唇,泪水从她的眼角处滑下。
“看什么哪,这么专注?”方若愚好奇地凑上前来。越过袁飞燕的肩膀,方若愚看见了桌上的委任状,整个人顿时呆愣住了。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你一直在骗我!”袁飞燕发出一声悲痛至极的哀鸣,方若愚惊得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一楼客厅内,高大霞正要出们,听到楼上隐隐的哭声,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燕儿,你听我说!”方若愚深吸了一口气。
袁飞燕挥舞着手里的委任状:“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如这张不会说话的纸!”
“燕儿,爸不是你想的那样。”方若愚急切地说道。
“上面有国民党的大印,还有蒋介石的签名,你还让我怎么想?”
“燕儿,你看看日期,上面是民国三十四年,这是党国奖励我抗日有功,不是奖励我反共。”方若愚无力地叹气。
袁飞燕狠狠瞪着方若愚:“可国民党现在是反动派,是反革命!”
“这都是妖言惑众!”方若愚忽然激动起来,“燕儿,你听爸说,革命的不光是共产党,还有国民党。你难道不信你爸掏心窝的肺腑之言,却要信共产党的虚假宣传吗?”
袁飞燕大声喊道:“事实摆在这里,你说什么都是狡辩!”
方若愚拳头缓缓攥紧:“事实?你怎么就没看到你爸在关东州潜伏的时候,是怎么提着脑袋和日本人较量的事情?”
这话让袁飞燕双眼亮了亮:“爸,你打过鬼子,于民族有功,共产党肯定能对你宽大,只要你跟我去公安局,把事情讲清楚,他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处理。”
方若愚不可置信地盯视着袁飞燕,凄然一笑:“燕儿,你这是要把你爸往往枪口上推呀!”
“爸,共产党向来光明磊落,只要你自首,他们一定会给你一条生路!爸,我求你了!”说着,袁飞燕抽泣起来。
闷闷的声音隔着天花板传来,高大霞竖耳听了半晌,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脸上浮起一阵茫然。方才看方若愚的脸色分明自如得很,甚至还能哼哼小曲,怎么就转眼把自家孩子给闹哭了呢?她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思忖了片刻,蹑手蹑脚地朝楼上走去了。房间内,二人争吵的语调微微降低了一些,神情却是苦涩而疲倦的。
“燕儿,这世上其实从来没有什么生路。”方若愚无力地说道,“你要知道,政治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术,它不认好坏,只认胜负,胜了是王败了就是寇!”
袁飞燕的语气愈发哀伤:“爸,你怎么还这么执迷不悟?真的要让我跪下来求你吗?”
“燕儿,你这是在逼我往死路上走!”方若愚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噗通”一声,袁飞燕真的跪在了地上,滚滚泪水从贴着脸颊划落
“飞燕!”高大霞猛然推门而入,正撞见了女儿给父亲下跪的一幕,立时拉下了脸来。她朝着方若愚一瞪眼:“挽霞子,你好威风呀!”
“没你的事,你走!”方若愚心烦意乱地挥手。紧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目光迅疾地扫向书桌。桌面上,国民政府的委任状分外扎眼,那是绝对不能让高大霞看见的东西。
“飞燕,起来,有什么委屈和我说,我给你做主。”高大霞拉着袁飞燕,目光无意识地看向了桌面。
方若愚顿时慌了,反身对着袁飞燕喝道:“滚,你给我滚!”他气冲冲地拍桌,不动声色地把相框翻了起来,狠狠扣住了那份委任状,“你要是对那个傅家庄再不死心,就不要回来!”
袁飞燕捂着脸站起身,谁也没看,低着头飞奔而去。高大霞看了看袁飞燕远去的背影,又转头盯着面前怒容满面的方若愚,诧异地问道:“飞燕跟傅家庄怎么了?”
方若愚咬牙切齿地瞪着她:“我再说一遍,我的家事,不用你管,出去,请出去!”
“疯子!”高大霞剜了他一眼,匆匆转身去追赶袁飞燕去了。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方若愚呆愣地站在窗边,看着袁飞燕疾步跑开的背影,忽地感到一阵恍惚。回想几分钟前,袁飞燕看他的目光还像是在看一位英雄,可几乎就在转瞬之间,这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不真实得仿佛像是在梦里。
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于那张委任状,却也可以说不在。只要方若愚和袁飞燕仍信奉着不同的事业,这一天便迟早会到来。
方若愚翻过了相框,看着那张委任状,脸上流露出了深深的疲倦。他拉开抽屉,划着了一根火柴。毫不犹豫地,他将手里的委任状点燃。纸条迅速燃烧、扭曲、蜷缩,在方若愚眼底映出了小小的火焰。
暮色四合,公安局门前,昏暗的灯光一闪一闪。袁飞燕站在灯下,望着远处的冷月光,眼神中的带着迷茫。不远处是公安局的大院,万德福正打扫着院子。见袁飞燕在门前徘徊,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姑娘,怎么这么眼熟?”他眯起眼睛打量了袁飞燕片刻,忽地咧嘴一笑:“噢,你是,喜儿,不对,袁飞燕吧?”
袁飞燕犹豫了片刻,轻轻点头。
“我是春妮,万春妮他爸。”万德福嘿然一笑,“我老听春妮说起你,说你对她可好了,怎么,过来有事啊?”
袁飞燕向院里面望去:“我想找一下傅家庄,傅处长。”
“傅处长这段时间被借调走了,不在单位。”万德福打量着袁飞燕,“你要是有急事,可以跟我说一下,我转达给他。”
“他去哪里了?”袁飞燕着急起来。
万德福为难地挠了挠头:“这个,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随便说呀,是吧?”
袁飞燕的眼神黯淡下去,心不在焉地向万德福道谢,失魂落魄地消失在了夜幕下。月光如水,冷冷洒在了袁飞燕脸颊上,像是一抹晶莹的泪痕。
同样的月色照亮了黑石礁路上的小院。方若愚呆呆坐在椅子边,看着时钟来回摇摆,木讷的眼神之中似乎只剩下绝望和心碎。翠玲端着一杯茶水进来,放在桌边,忧心地看了他一眼。
方若愚一动不动,他似乎正在思考。翠玲轻轻敲了敲桌子,递上了水杯。少顷,他回过味来,端起茶杯,望着漆黑的夜空,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
“翠玲,我该怎么办?”黑暗中传来方若愚嘶哑的低语。翠玲一怔,静静地坐在了方若愚身边。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方若愚颓然地垂下眼帘,“燕儿大了,有主意了,我说什么都不好使了。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跟我翻脸。你说,她要是不理我了,我在这世上,活着还也什么意思?”
翠玲默默聆听着,清澈的双眼里倒映着方若愚懊丧的侧脸。
“原来,还觉着我干的事,是为这个国家干,是为民族干,现在……”他默默方下了茶杯,忽地苦涩一笑,“我也常常糊涂,散布个谣言,搞点破坏,这些雕虫小技,原来都是我所不耻的行径,现在我方某人居然也沦落到去干此等蝇营狗苟之事,可悲,可怜,可气!”
翠玲忽然按住了方若愚,反身从桌边搬来了一只木盒。打开盒子,里面居然是尽是自己戴着大红花上报纸的剪报,有厚厚一沓,叠得整整齐齐,郑重地盛放在垫着天鹅绒的木盒里,像是什么重要的宝藏。翠玲拿出剪报,指着报纸上的方若愚,笨拙地比着大拇指,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方若愚一下怔住了。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还是有人在默默关切着他,真诚地为他所做的事而骄傲,尽管那些事并非出自他的本意,方若愚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到了翠玲脸上。月光下,翠玲的微笑像是一阵春风,吹开了方若愚内心沉寂已久的情愫。
一股难言的情绪在他的内心深处腾起,像是在压抑多久的野兽在低声嘶吼。方若愚的脑子一空,多日累积的黑色情绪占据了他的意识。他猛然拦腰抱起了翠玲,闷头奔进了卧室,野蛮地将她扔在了床头,随即狂热而痴迷地伏在了翠玲起伏的身躯上。月光迷乱了方若愚的视线,他只感到心头燃烧着熊熊烈火,几乎要从他的胸膛喷薄而出了。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方若愚猛然顿住了手上的动作,呆呆地愣在了原地,像是一只发条用尽的玩偶。他看见了翠玲的平静面容,一双清澈如湖水的眼睛,倒映着如野兽一般狰狞的自己。方若愚像是被浇了冷水般,眼底的火光“呼”的熄灭了。他跌跌撞撞地摔下了床头,抱着脑袋蜷缩成了一团,难以言说的自责与惶恐在此刻化作了滚烫的泪水,在眼角悄然滑落。
方若愚哭了,哭得十分压抑,像是什么鸟儿难听的嘶鸣。翠玲合上了衣襟,默默起身,温柔地抱住了痛哭的男人,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月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向着阴影深处投去,直至交融为一体。
翌日,大连城新的一天在一阵沉重的轰响中拉开序幕。异变来自建新公司的实验室内,人人都清楚那里正在研制大当量炸弹的配方,那对于前线火力支援来说极为重要。近乎是毫无征兆的,巨大的爆炸撕裂了空气。意外发生的太过突然,当黑色的浓烟从试验场上升起,将蓝白色的天空染成一片漆黑时,众人才猛然惊醒,一场可怕的灾难已经发生了。
所有人的脸色皆是阴沉一片,建新公司刚刚成立就遭遇了如此严重的事故,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傅家庄不安地在抢救室前来回踱步。前线的战斗已然渐趋白热化,正是急需后方支援的时候。眼下出了这种意外,对接下来的军火生产来说可谓是一记重击。
大门打开,神情严肃的医生走了出来,傅家庄和李云光、高守平连忙向着医生汇拢过去。
“大夫,吴运铎同志怎么样了?”李云光急切地问道。
“受伤很严重,好在没有内伤,只是……”医生犹豫起来。
“什么?你快说呀!”高守平急得直跳脚。
“炸断了四根指头,有一条腿也被……”医生沉痛地叹气。
三人面面相觑,脸上升起了绝望的死灰色。
急救室的红灯骤然熄灭,护士推着缠满了绷带的吴运铎从里面走了出来。
“吴运铎同志。”傅家庄沉重地走上前去。
“我,我要回建新公司。” 吴运铎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动。
李云光严肃地按住了他:“吴运铎同志,你的伤势很严重,必须住院治疗。”
吴运铎艰难地抬了抬眼皮,哑声说道:“我的脑子没,没受伤,我要回去,研,研制新配方。”
“吴运铎同志,你必须休息养伤。”李云光不由动容,眼底隐隐泛起了泪光。
“不。”吴运铎目光坚定地直视着李云光,“早一分钟研制出炸弹,前方战士就会少一些流血牺牲,为争取早一天胜利,我,我必须回去。”
围在他身旁的众人同时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最新网址:xiashuk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