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郑津五十岁的时候,会回忆往事。
他这一生,其实只做了两件事。
修钟,爱晋宁。晋宁走后,他的余生便是在回忆。
回忆里的2003兵荒马乱,她在一个立冬的那个的早晨醒来梳着头发。她的头发很软很黑,绵绵垂到腰间,像是诗经里那些顾盼生姿的女人。
然后她说:“我最近老是胸口疼。”
郑津给她倒了杯热水,有点不太放在心上:“那下了班我陪你去趟医院吧。”
晋宁说:“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估计就是岁数大了。”
他有时候希望自己能折十年的寿命换他再过一次那天,反正没有晋宁的后半生他也过得浑浑噩噩的。再让他过一次那天,他就陪着晋宁去医院,陪着她做检查,看见医生脸色不对就把她支开自己问问,然后像个男人一样出去搂着她说:“没事,天塌下来我在呢。”
可是老天爷没给他这个机会。
所以确诊的通知单下来的时候,晋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接过了报告,一个人在冷风里坐了两个小时,然后一个人摸黑回了家。
素年补课,没回来。郑津坐在台灯边上看文献,她轻飘飘地走进来。
她说:“医生说,乳腺癌中期。”
……
元旦过了就是期末。中考前最后一场大考,邵雪这节过的跟没过似的。好不容易从把化学方程式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她穿上羽绒服出了家门。
素年家里还是黑着灯。他和郑叔叔自从晋阿姨住院了以后就不太回家了,在医院租了个床位,轮班倒着陪在身边。邵雪过生日的时候张祁和她出门草草吃了碗麻辣烫,两个人在隆冬的夜色里沉默了好久。
张祁高中竞赛班,升上来的都是各个学校的尖子生。他元旦也补课,回家的时候正赶上邵雪出门透气。
“你们元旦也不放啊?”邵雪看了看他臃肿的书包,不用想也知道里面也是一周没洗的脏衣服。
“放,放一天,”他神色有点疲惫,“后天又得去了。”
她点点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一会。张祁停了脚步,侧过头问她:
“明天去看晋阿姨吧。”
她愣了愣神。冰冷的空气钻进肺里,毛细血管像是爆裂了,一股血腥味在她的口腔里弥散开。
“好。”
都是一个单位的,晋宁一病几户人跟着操心。偏偏赶上郑叔叔是个闷葫芦,多大的难处都自己闷在心里,旁人急的有心无力。
“你说说这郑津,”郁东歌一边给邵雪收拾第二天让她带的牛奶水果一边发牢骚,“我早就跟他说有事言语一句,咱们邻居这么多年了,能帮一点是一点。”
邵华和他一个办公室坐了二十年,这时候只能长叹一口气。
“他也难受啊。”
难受啊。人真难受的时候,说不出,也不想说。明明是从心理到身体都撑不住了,还得打起精神硬挺着。
父子俩,一个比一个能挺。
邵雪和张祁进医院的时候正赶上有个女人确诊。大约是恶性肿瘤,抱着医院的亲人哭得撕心裂肺。邵雪看的害怕,再一抬眼,就看见了拿着饭盒下楼的郑素年。
她差不多两个月没见着郑素年了。穿的还是校服,头发有点长,眼圈青黑着。他看见邵雪有点愣,过了半晌才反应道:
“你们怎么来了?”
“来给阿姨送点东西,”张祁急忙说,“四楼?”
“四楼,”他点点头,“我去外面买点粥,你们先上去吧。”
大冷的天,他连个外套也不穿,校服套着毛衣就出了医院大门。邵雪听见有几个护士在身后聊天:“这儿子养的真孝顺……就是当妈的命太苦,本来看着多年轻啊。”
“我先上去吧,”张祁拍了一下邵雪,“你去跟着素年,我看他走路直晃。”
医院出门右拐有几家饭馆,郑素年却没走大路。他沿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子晃晃悠悠地走进一个死胡同,对着墙壁忽然蹲了下来。
风太大,吹得他校服抖起来。呜咽的风声里,邵雪忽地听到极其轻微的啜泣声。
极低,极压抑,好像小动物被遗弃的声音。
邵雪十五岁,认识素年十五年,没见过他哭。他是那种骨子里很温和的人,不喜欢争执,也不容易受挫。从小为人处世被几个老师父提点,什么都云淡风轻的,不熟的人总觉得他没什么性格。
晋宁都说他,什么事都不说,什么都藏心里。
这种人,连崩溃的时候都是悄无声息。
她走过去。她知道自己有脚步声,知道郑素年听见她跟来了。她把手放到他肩膀上,喉咙酸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风好大啊。
他说:
“我妈那么好的人……凭什么啊?”
“为什么是她啊?”
……
邵雪的期末考试考得一塌糊涂。
她心思不在这上面,草草收了卷子,骑上自行车便去了医院。郑素年也这几天期末考,起早贪黑半个月,她都不敢想他是怎么熬过来。
郑叔叔大约实在撑不住了,躺在刚空的陪床上睡了过去。邵雪进门的时候刚好赶上晋宁清醒过来,看见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邵雪坐在她身边格外专注地望着她的眼。晋宁五官都生得好,只是暴瘦让她的颧骨凸出来,皮挂在骨头上,只剩一双眼睛不减当年风韵。
她说话的时候还是往日那幅娇俏的语气。
“你可算来了,我有好多事想告诉你哪。”
她来了好多次了,只是总是碰到她昏睡的时候。素年累的说不出话,她便跑上跑下的拿药,买饭,能做一点是一点。晋阿姨拉着她的手,废了好大的力气说:
“我那个箱子里的东西,都要送给你。”
“书啊,磁带啊,还有什么八音盒,都送给你。小雪,我真的最喜欢你了,看见你,就好像看见我年轻的时候。这个世界可大了,你有心往远走,天南海北任你闯荡……”
“阿姨,”她强忍着哽咽,“我不要你的东西,你快点好过来,那些书没有你我看不懂。”
“我总要不在的呀,”她轻声细语,像在说别人的事,“我这半辈子过得太顺了,老天爷看不下去,就要让我回去了。”
她怕她哭出来,凑到她耳朵边小声说:“我想吃口蛋糕,你能不能给我买一份?”
“医生让吃吗?”她抽抽搭搭地说。
“让,”她笑眯眯的,“好不容易有胃口,他倒睡着了。”
邵雪用袖子胡乱擦干净眼泪,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楼。附近没有卖糕点的店,她顶着寒风骑了三站地。小店面,天刚黑就要收摊,被她哭着求着又做了一份。
店老板看着她急匆匆走了的身影,和旁边的店员长叹了口气:“也是碰见难事了。”
可是等她再走进病房的时候,晋宁却已经又一次陷入昏睡了。
康莫水也来了。她给晋宁做了点汤放在床头,领着邵雪走出了医院。一个女人一个女孩,一脸哀切地站在路边。
“康阿姨,”邵雪低着头问,“晋阿姨能好吗?”
康莫水幽幽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
正月十四,第二天就是元宵,晋宁进了重症病房。
她一辈子不信命,到了临终反倒看开了。郑叔叔把半辈子的存款拿出来扔进医院,话里话外都让她别操心钱。
“人固有一死,”她清醒的时候说,“素年以后用得着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你一天天的用钱买我的命,有什么用呀?”
再醒的时候,就是在重症病房里了。
郑素年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憎恨医院的消毒水味和白色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亲人生病之后就会决定从医,而他只有抵触。重症病房探视时间有限,他大部分时间只能隔着病房的监护电视看着晋宁。晋宁偶尔清醒,但脑子也有些糊涂。宽慰他俩久了,她也会委屈地说:“这什么都不让吃。我想吃草莓,想吃甜的……”
郑素年听不下去,回头问郑津:“爸,让妈出来吧。”
郑津摇了摇头。
他想她活。
医生只要说还有一丝希望,他就不愿意放弃。重症病房一天的床位就要几千,把他耗得心力交瘁。饶是如此,他进去的时候仍得强颜欢笑。
晋宁一天只能见他这么一会,强撑着意识保持清醒。
“你看你,”她笑眯眯地说,“以前什么都我来做。交水费交电费,你能不做这些手续就躲。现在怎么着,全轮着你了吧?”
“以后都我做,”他说,“等你好了,交水费交电费,复印材料写报告,全都我来。”
“你说话算数啊。”
“肯定算。”
过了半晌,晋宁有点困了。她把眼睛半闭上,恍恍惚惚地说:
“郑津,我真的特别爱你。”
老一辈人不说随口说爱,郑津眼泪差点就下来了。他摸摸晋宁的脸自嘲道:“你年轻的时候那么漂亮,去过那么多地方,后半辈子就跟我窝在这,多亏呀。”
“不亏,”她有点撑不住了,含含糊糊地说,“一点都没后悔。”
那是晋宁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02.
立春这么久,总算有点春天的意思。雀上枝头叽喳叫,把天的颜色也叫的鲜亮了些。
邵雪家这个胡同离许多景点都太近,游览的人常有误入的。有个学生站在胡同口小心的朝里看,看见了素年家门口立着的花圈,然后和自己同学说:“这家好像有人去世了。”
邵雪骑着自行车从他俩身后穿过,眉头不自觉地一皱。
晋阿姨的葬礼在八宝山公墓。人活四十年,原来烧成灰也就一瞬间的事。几个同事都来了,哭得最凶的竟然是晋宁的师父罗怀瑾。老人六十多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几个同事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郑素年穿了一身黑,有点僵硬的迎送着来来往往的人。郁东歌看不过眼,过去扶着郑素年:“这孩子都几天没合眼了,去歇一会吧。”
他抬起眼,那张酷似晋宁的脸有些青白。
“不用了阿姨。我没事。”
大风吹得凛冽,这地方的春天好像来得比别处都晚。邵雪和张祁坐的远远的,她抱着腿除了哭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哭完了再回去,别让素年看见。”
她有点咳嗽,眼泪鼻涕全擦在袖子上,脸被风吹得发红。
“真好,还能哭出来,”张祁摇摇头,“要是素年也能哭出来就好了。”
晋阿姨去世三天,素年一滴眼泪都没掉。他这几天没上课,帮着郑津张罗后事,压根就没怎么合眼。
这人间最难过的大约不是哭,是哭都没了力气。
他和张祁第二天还有课,被几个大人赶回了家,正赶上胡同口那只被他们喂大的黑猫蹲在胡同口叫的撕心裂肺。这猫刚出生的时候瘦骨嶙峋,是被几个孩子救活的。晋宁早先也喜欢它,给它起了个名叫乌云踏雪,还给几个孩子成立了个乌云踏雪餐饮基金,大家得了零钱就存到她那。
邵雪蹲下来摸摸它的头,小声地说:
“你也想她吧。”
它像是什么都懂了,恹恹垂下头,倒在她的手心里。
全世界最好的晋阿姨啊,真的走了。
……
这个世界愈合悲伤的能力似乎要比邵雪想的快了许多。晋阿姨的离去把每个人的人生都撕出一道大口子,但日子照常过,于是这道伤痕于大多人而言也就只如同揭开创可贴的伤口一样,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红印。
天气一下就热起来。分明昨天还穿着羽绒服站在寒风里,今天就得仰着脸面对春暖花开。邵雪反应慢,过了三月中旬才发现自己在马路上大汗淋漓,脱了厚重的外套站在原地发呆。
春暖花开,万物生长。
邵华过瓷器修复室的时候,正赶上窦思远在种树。
“看看咱们这大学生,”他端着茶缸子站人家门口,“二十来岁就开始养花种树了,心态可够苍老的。”
“邵老师,哪有您这么说话的呀,”窦思远挺委屈,“这不是古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嘛,我想种棵树见证一下我的工作生涯。”
“有想法,”邵华喝了口茶,“这院里的树不是宫女种的就是太监种的,如今你和他们也算并驾齐驱,同为古迹增光彩。”
孙祁瑞听不下去,撂了工具踏出门。
“你怎么这么讨厌呢,”他嚷嚷,“我徒弟种棵树你叽叽歪歪的,一把岁数这么贫。”
他白了邵华一眼,又想起了什么。
“对,你们钟表组说招人,到底招上没啊?”
“哪那么好找啊,”邵华叹了口气,“做钟表修复的得懂点理工,人家正经学机械的谁愿意来做这个。”
“时代变喽。我们那时候,都奔着学门手艺饿不死,现在谁还稀罕这个。”
一老一少沉默了一会,孙祁瑞终是忍不住问:
“小郑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邵华摇摇头,“见天儿的光知道修钟。本来话就少,现在差不多哑巴了。也不见吃饭,瘦的一把骨头。”
“可怜素年那孩子了。”
“可不吗,还正赶上高二。眼看还有俩月升高三,也不知道什么打算。”
“怎么着?他不是成绩一直挺好吗,我以前还听晋宁说想考北航学材料?”
“学什么呀,老师特意来家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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