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如果这个学说真的可靠的话,那么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欧洲人,亚洲人,非洲人,还是北美南美大洋洲,全都与这架枯骨沾亲带故。
中国人讲究认祖归宗,国外也有相应的家族荣耀感。人们总是天然的去寻找自己从哪来,又下意识地将上一辈留下的东西继续传承。
我们说,女娲造人,炎黄子孙。
里昂是基督徒,他相信上帝七天创造世界。
那么如果抛开唯心主义,从基因的角度去认真追溯,我们的祖先是否源于非洲大陆?
从非洲来,从露西的子宫中来。三百五十万年前的地球,阿法盆地一片荒芜。未知的,稀疏抑或茂密的草地丛林间,露西站在大地动脉之上仰望苍穹,她知道她的后人会因无数原因分裂斗争吗?
还是只是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用一种早已消失的语言说:
“孩子呀,我的孩子。”
你终于回到故乡了。
漂泊五年,邵雪不曾回到故乡。
小时候不懂乡愁,也不觉得北京多好。古树红墙,都是看厌了的景色。她想去外面,看极光,看教堂,看一切故乡没有的景色。
后来,成了游子。
忙着念书,忙着赚钱,也就不想家了。在网上和郁东歌视频聊聊天,社交网络和老友点个赞。被现代文明压抑的血脉联结变得淡漠,变得细小,却仍旧未被斩断。
她没想到会在异国他乡想起家来。
想起故宫的大雪,悠长的胡同。杏上枝头坠的枝丫垂首,鹦鹉和御猫在琉璃瓦底下声嘶力竭的叫唤。
想起她坐在郑素年的车后座上,一阵风似的刮过古老的房屋。想起他身上老植物似的香气,在暖风之中直起腰,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背上。
那些被时间之尺勾起的有关人类的浩大思绪飘飘渺渺地落下来,她终归还是个普通人。三百五十万年,太远了,她站在她面前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她曾经想过很多,自己到底和郑素年哪里不一样。
她是个很别扭的人,脑子里想什么,很多时候和别人说了别人也听不懂。比如她和郑素年,她知道他俩性格里是有什么东西错位的。
他不习惯改变。
他要做什么就会一直做,用这样一种自虐似的方式体悟人生。以前上学读书也是这样,后来进了修复室临摹古画也是这样。做到最后人就进了化境,好像在进行一场修行。
邵雪则是需要不停改变的。
她需要不停地流浪,最后积累出一片宏大的画卷,从这片画卷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极光也好,伏尔加河也好,非洲广袤的平原也好。她一直拼了命的努力,无论是读书工作还是旅行,只是在不停地跳脱自己之前的生活。
她本以为他们活着的方式不同。
可是那个时候,站在人类之母面前,她忽地觉出了自己的可笑。
她和郑素年所区别的只是生活的方式,却忽略了他们真正感知生命的渠道。
他们都是用时间的流逝来感知的。只不过是郑素年通过手中凝固不动的古画感知时间的流逝,而她则通过跳动的极光,不息的河流与非洲大地上的勃勃生机感知。
殊途同归。
他们其实有着相同的,衡量生命的方式。不是金钱,也不是任何世俗用来衡量一个人的东西。就好像郑素年会放弃高考而选择把晋宁没做完的事传承下去,而她会放弃稳定的工作转而选择这样一趟到非洲来的、前途未卜的翻译之行。
漂泊岁月长,她没想到自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想通了。
飞鸟不知道她内心天人交战。他推推邵雪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邵雪笑笑:“想一个人。”
“想就去找他啊——是男人吧?”
她思忖片刻,轻声说:“可惜晚了。”
没有人会像个傻子一样等她。
这场没头没尾却贯穿她生命的爱。
是她先行撤退的。
……
郑素年新换的液晶大屏电视里,一只伺机待发的猎豹扑食了河边吃草的羚羊。一时间,羚羊的后腿被撕开一道裂口,鲜血四溅——
“你跟这看什么呢?”柏昀生放下刚因为挠坏键盘挨训的二黑走到郑素年身边。
郑素年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野性非洲。”
“你有病吧,又到了交配的季节了是吧。”
郑素年没搭理他,把二黑抱上自己膝盖:“我说它怎么现在这么胖?你怎么喂的,别到时候高血压高血脂。”
“你先别说它,”柏昀生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你爸让你相亲那女的怎么样?”
“昨天相亲那个?”郑素年想了想,“嫌我工资低。”
郑素年也不知道郑津着的哪门子急,从他一过二十五就开始唠叨结婚的事。今年终于坐不住了,跟小区里遛狗的大妈掺和了一门相亲。相亲那姑娘一看也是被硬拱来的,俩人相顾无言半天,郑素年说:“你要不回去跟你家里人说,嫌我工资低?”
那姑娘点点头:“那你就回去跟你爸说,觉得我丑。”
郑素年:“……不用这么损吧。”
“我就说你当时应该跟着我干!”柏昀生听闻此事一拍大腿,“哥们对钱那是天性敏感,你看要不是我前年催着你买房,现在这房价就你那工资猴年马月能交上首付啊——”
“你又开始了是吧?”郑素年瞪他一眼。
柏记珠宝是前年开起来的。柏昀生听了薛江畔的话,从起步就做高端交易,客户都是岁数比较大,在社会上有些地位的中年人。他自己能干,再加上薛江畔穿针引线,短短两年就在北京和苏州各开起一家实体店。
这两年城市变化天翻地覆,他家原来的铺子大多被拆迁或者变卖。柏昀生骑着自行车转遍故乡,在老城区一处未被拆迁的古街盘下一处店面。
二百平方米的铺面装的古香古色,有上了岁数的老苏州一进门就哭了,拉着自家儿女的手说:“这就是当年的老柏记呀,是这样的呀。”
人们对老字号的依恋,连去围观开业的郑素年都不禁动容。
他这两年总是出差,不在的时候就把二黑扔素年家里照顾。做生意过日子,这人看着一点事没有,唯一的毛病就是一喝多了就开始找顾云锦。
顾云锦走了以后他确实去苏州找过,可惜是人去楼空。褚师父家里人知道他的事,只说顾云锦走前给褚师父上了坟,但至于去哪,连他们都不知道。
现在这个社会找一个人多容易啊。手机,微信,各种各样的网络联系。可是当一个人真打定主意消失的时候,却也可以这么彻底。
顾云锦对这个世界的依恋很少,活了二十几年无非一个柏昀生一个褚师父。
她现在都可以割舍下了。
他消沉了段日子。再回来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只认钱的混账样子了。
柏昀生在五环租的那个房子一直没退,东西摆放整齐,偶尔还会去打扫。大概是想着顾云锦走的时候带着钥匙,要是什么时候想回来还能开锁进门。
虽然郑素年觉得这事基本属于痴人说梦。
总之,柏昀生现在,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当得起一声:
“柏老板——”
“——你赶紧带着你们家二黑滚出我家,我真是收拾不动它这毛了。”
……
窦思远种的杏子这个季节熟。
杏树不但长得枝繁叶茂,又因为种在墙边,现在大有四十多支红杏出墙来的气势。中午午休的时候,郑素年一边看几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上蹿下跳的打杏子,一边拿着个塑料盆跟在窦思远屁股后头要杏。
“你要?”
“时老师要。”
“我就知道。”
窦思远给素年挑了几个好的,另外一边傅乔木正抱着窦言蹊往外溜达。他们俩上班的带孩子不容易,但凡家里老人有事就得把窦言蹊领到单位来。小崽子长到这个岁数也很会看人下菜碟,知道郑素年脾气好,满手的水彩就往人家身上蹭。
“你怎么那么讨厌!”傅乔木戳他脑门,“干什么!”
“我要小郑叔叔跟我去买冰棍!”
郑素年单手把他往起一提溜:“走着。”
郑津在后面冒了个头:“素年,家里没洗发水了,你一会一块买一瓶。”
“买!”郑素年声震苍穹地应了一声,头发被窦言蹊抓成了鸡窝。
盛夏时节,西三院的杏子掉了一地。蚂蚁勤勤恳恳的搬运着腐烂的杏肉,在地砖上蜿蜒成了一条蚁流。郑素年抱着窦言蹊像过地雷阵一样一个地砖一个地砖的闪避,把小孩的话颠的断断续续的。
“郑……叔叔……我喜……欢我……们班的……一个女生。”
“哦?”郑素年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也不颠了,“说说。”
“她特别爱缠着我,”窦言蹊趴在他耳朵边说,“我也喜欢她,可是明年幼儿园换班我们就要分开了。”
这么大点人,还懂得分离之苦了。
便利店离得不远,郑素年让窦言蹊先挑了冰棍。他抱着他大腿跟他走进生活用品区,看他在几款洗发水间犹豫了一下。
窦言蹊那身高也就够得着最底下那牌的洗发水,而郑素年连考虑都没考虑——他懒得弯腰。等矮的那个把最底部的瓶子都闻了一遍,他拉着郑素年说:“买这个吧。”
郑素年:“为什么?”
“这个好闻。”
郑素年蹲下来把他挑出来的那瓶洗发水拿在手里。还挺好奇,也闻了闻。
又闻了闻。
窦言蹊不知所以:“怎么不走啊?”
郑素年伸手揉了揉他头发:“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小不点“啊”了一声,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郑素年:“薯片?糖?饼干?海苔?”
窦言蹊:“都要!”
郑素年:“都买。”
“哇”的一声过后,窦言蹊整个人扑进了零食区。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轰隆隆的吹风机声夹杂着郑素年的声音:
“你这是什么洗发水?”
“挺香的吧,我一会回去给你看看。”
“不用了。我随便问问。”
……
真的好香啊。
03.
从非洲刚回来那段时间,邵雪黑的像刚从煤炉里拎出来。
她几次三番拒绝了郁东歌视频的请求,直到那天中秋节她妈边打电话边哭:“哎人家姑娘都是贴心小棉袄,我呢?我生个闺女不回家就算了,现在连视频都不愿意……”
邵雪特意画了白一号的粉底打开摄像头,郁东歌在那边沉默半晌,镇定地问道:
“你是不是没开灯?”
邵雪:“……光线不好。”
在剧组的时候吃住全免,给的酬金也够她空闲两三个月。邵雪不急不慢的发简历,最后去一家语言学校面试。
她两个大学都拿得出手,也有一定的工作经验。面试顺利,面试官提的问题她也都能答得八九不离十。只是临到最后,那个女人有点好奇地合上面前的夹子。
“一个私人问题,”她小心地问,“你真的是中国人吗?”
邵雪:“啊?”
对方:“你是不是中非混血?”
……
她上班这家企业是中外合资的培训机构,规划上和孔子学院挂钩。学校里中国人不少,有个叫高阳的男人是大她十几届的校友,常主动帮她解决一些工作上的麻烦。邵雪孤身一人在他乡,对他不胜感激。
有一次两个人出去吃饭,高阳突然感慨:“这样一直给人打工,到底是没意思。”
邵雪倒没想那么多。有饭吃,有觉睡,挣的也不少,她觉得这工作挺好。
“你想不想单干?”高阳问她。
高阳应当是她叔叔辈的了,只不过邵雪觉得都是同事,平常只称呼一声阳哥。
“单干挺累的吧,”她想了想,“异国他乡的,什么事弄不好怪麻烦的。”
“有我啊,”高阳给她夹菜,“我在这边路子通,要不是没有合伙的,还用这样朝九晚五的。”
邵雪糊弄着搪塞了过去:“先吃吧,这菜不错。”
搪塞着也就到了年底。
她那段时间感冒反反复复的,终于在过年的时候发烧了。舍友回家过年,合租公寓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她躺在床上给自己加了两层被子,咳得昏天黑地,满脸通红。
有人敲门。
她张了张嘴想问是谁,无奈嗓子早就哑的说不出话来。打开门,高阳和他老婆捧着一保温桶饺子惊讶地看着她。
“阳哥,嫂子,”邵雪眼圈刷的就红了,“你们怎么来了?”
“你这是怎么了?”阳嫂赶忙挤进来把门关上。摸了摸邵雪的额头,她赶忙差遣高阳出去买药。
“我们本来说这大过年的,你一小姑娘人在异乡,过来看看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她一箩筐的话哽在喉咙口,甫一开口全都咳了出去。
“这小可怜,”阳嫂给她把被子盖好倒了杯水,“好好歇着啊,我出去给你做点面条。”
阳嫂出去,邵雪松了口气。
电话握在手里,要不是这两个人来,差点就给郑素年拨出去了。她心里暗自懊恼这种一委屈就想找他的潜意识,把手机狠狠塞到了枕头底下。
人脆弱的时候,稍微对她好点就够感激涕零一辈子了。高阳夫妻照顾了她一阵,回春的时候,邵雪的病总算缓了过来。她买了一堆礼品送到高阳家里,还给阳嫂买了一副很贵的耳坠。
“你看你这孩子,”阳嫂怪她,“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呀?咱们华人在国外,就应该互相照顾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瞒您说,我在外面这些年都一个人惯了,”邵雪难得羞涩,“你们对我这么好,都让我想起来小时候那些住我隔壁的叔叔阿姨了。”
她一下就跟这对夫妻亲起来。慢慢地也就了解到,高阳是二十年前来的意大利,家里还有双儿女。大儿子在中国工作,小女儿尚在读高中。
过了年,高阳又找上了邵雪。
“您又要说合资办学校的事啊?”
“是啊,”高阳为难地看着她,“我女儿要上大学了,儿子明年就结婚。现在这点家底,根本不够造啊。”
看邵雪有些心软的样子,高阳趁热打铁:“你看现在这些办学校的,稳赚不赔,更何况咱俩都是行内人。邵雪,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做事很靠谱的。”
她仔细想了一整天。
做老师,怎么拿的都是工作签证,开公司的话,就有了移民的筹码。高阳一家对她那么好,这事情又互惠互利,邵雪实在没理由不帮人家。
她去银行算了算自己这些年的积蓄,踏踏实实的交到了高阳手里。
……
工作的改变对于邵雪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教语言。高阳负责了管理,邵雪负责了教育。两个人相安无事的做了大半年,总算把学校做出了一定的规模。
事情是从秋天的一个傍晚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高阳那段时间好像特别忙,一周能露一次面就不错了。邵雪问起来他总是搪塞,说些她听不懂的手续问题。阳嫂许久没叫她去家里吃过饭,偶然见了一次,邵雪发现她不再戴自己送她的耳环。
她很喜欢那副耳环,自从收到了几乎没摘过,这事让邵雪起了疑。
“阳哥,”有次下了课,她晃到了高阳的办公室,“学校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啊?”
“问题?”高阳一愣,险些把桌子上的书碰到了地上,“没有的事,你别瞎操心。等忙过这阵,咱们就可以歇歇了。”
邵雪点点头,半信半疑地走出了办公室。
高阳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拿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这回真的没办法了,咱们得走了。”
“没办法了?”阳嫂的声音也很疲惫,“我可是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咱们这回赔的可是血本无归。”
“这倒闭潮,我有什么办法,”高阳长叹,“家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儿子说在国内接咱们。”
话筒里沉默许久,阳嫂有些艰难地问:“邵雪那姑娘呢?”
“大难临头,自保就不错了。她一个小姑娘,人在异乡,又一点管理不懂,弄不出什么大浪来。”
邵雪把教室的黑板擦干净,哼着歌路过了高阳的办公室。
“阳哥,我走了啊!”
高阳手指一松,复又攥紧,终是狠下了心。
“好,走吧。”
……
那段时间在国外做语言学校的都有印象。语言培训机构的倒闭潮,企业互相担保,一个倒掉就是连锁反应。高阳这家学校刚开不久,哪经得起这种大风大浪,资金链断裂,他倒卖了大半身家,总算没欠下债来。
只是血本无归。
一同散尽的,还有邵雪的所有积蓄。
打拼六年,最后剩下的钱堪堪攒够一张回国的机票。她的签证因为这件事也出了问题,邵雪像个木偶,被线牵拉着办完手续,在机场度过了自己异乡的最后一夜。
高阳一家人的电话都打不通了。邵雪散了架一样倒在飞机的座椅上,随着起飞听见自己耳膜因为气压的变化发出尖锐的震动声。
一场大梦。
再醒过来的时候,飞机已经抵达北京。
阔别六年,她没想到自己再回来的时候,会是这样的一无所有。
邵雪在到达口站了一会。时间接近半夜,大厅里的乘客比白天稀疏不少。她拿起手机冲着空荡的机场大厅拍了张照,然后在朋友圈里发了两个字:
“挺住。”
但是几乎就在下一秒,她把图片删除了。
那股哽咽好像终于找出了个发泄口。邵雪把箱子杆拉开,昂着头朝门外走了过去。
夜风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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