疚夹杂着自豪,但十分顾忌两位老同事的情绪:“素年说是邵雪睡的——”
“闭嘴。”
……
邵雪恍然意识到自己入套,抬起头格外愤怒:“什么叫我睡你啊?那都是双方的事好吧!”
郑素年:“完了拍拍屁股走人那是双方的事吗?”
邵雪:“你别跟我这演秦香莲,那合着你这些年就没跟别的女的这样那样过?”
郑素年勃然大怒:“我跟别的女的哪样哪样啊?”
邵雪哑然,沉默半晌微弱的回击:“你也不怕憋坏了……”
郑素年:“……”
……
郁东歌终于按耐不住了。邵华捂了她嘴三次未遂后,秦思慕不大的公寓突然回荡着一声通过电流传来的中年女高音:
“邵雪!你俩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了!”
清楚了——楚了——了。
绕梁三日不绝。
邵雪目光慌张的四处搜索,终于定位到了自己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机。郑素年还有些茫然地望着窗外,她两步窜过去把电话捡了起来。
“邵雪!”
“妈……”
郁东歌喘了口气,声如洪钟:“你什么时候把人家素年——不是——素年把你——不是——什么时候!”
邵雪声音压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你们那边怎么通了电话啊?”
“我们通的?你打过来的!”郁东歌气道。
邵华还在旁边添油加醋:“是是,你打过来的。”
郑素年吊儿郎当地站在她身后,眼睁睁地看着邵雪后颈的皮肤都发红了。还没完,电话里突然传来了郑津的声音:
“那个,小雪啊……”
邵雪:“郑叔叔……”
郑津:“小雪,那个,我就说一个事儿啊。就是我们家素年虽然死工资不多,但是我一直是有套房子在出租的。租金虽然一直打到我账上,但是你们要用我以后直接打到素年那边也行的——”
“咔”。
电话挂了。
邵雪回过头,没头没尾的就开始打郑素年。他也不还手,任由她拳头落在自己胸口,肩膀,胳膊。
打的邵雪都累了,郑素年说:“歇会?”
“你出去。”
“我不。”
“我让你出去。”
她说着就开始往外推郑素年。大风那个吹呀,她推一步,他走一步,走到门口了还是全凭她摆弄。邵雪给了个加速度,自己往外一撞郑素年,两个人齐齐跌出门外。
一股邪风刮过来。
“咣当!”
“咔哒。”
面面相觑了半分钟有余,郑素年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这可不怪我啊……”
楼道里有风。邵雪穿的睡裙,这才觉出冷来。
寒意顺着脚底往上爬,冻得浑身发抖。她蹲下身抱着腿,开始只是轻轻啜泣,而后,哭声压抑不住得响彻楼道。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在哭什么。
哭颠簸七年,最后还是一无所有。哭潇潇洒洒的离开,却鬼鬼祟祟的回来。哭自己分明和父母在同一个城市却没勇气回家。哭借住别人家里,门被锁上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所有的故作强势,所有的妄自菲薄。
有件衣服从自己头上罩了下来,郑素年蹲下身子看着她。他本来就不爱多穿,大冬天的,把外套给了她自己就剩下一件薄毛衣。
他说:“回家吧。”
邵雪点点头,往前蹭了一点,一头扎进他怀里。
郑素年的手从她的背摸索上她的长发,轻声细语,却可靠无比。
“我在呢,邵雪。我在呢。”
03.
邵雪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
她已经忘了上次这么心无挂碍的睡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刚开始的时候还会做梦。梦里有极光,有草原,有长河,有自己走过的千山万水。可是梦的最后总是故宫。冬天的故宫,雪落在地上薄薄一层。她和郑素年骑着自行车穿过北京城清晨的雾气,穿过纵横交错的胡同与气派的钟鼓楼,穿越一道道镶嵌着门钉的朱红大门。
修复室里的御猫细细的叫着,伸出舌头舔舐着她的手心。
……
郑素年睡眼惺忪的把二黑从邵雪身上拎起来。
他关门的动作很轻,以至于邵雪毫无察觉。二黑拼命朝邵雪睡的主卧挣扎,被郑素年一把扔进站在门口的柏昀生怀里。
柏老板大元旦的也不休息,今天刚从苏州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取猫。
“怎么回事?”柏昀生朝里探头探脑,“你怎么今天还睡的次卧?家里来人了?”
郑素年打了个哈欠,云淡风轻:“邵雪回来了。”
要不是他拽了柏昀生一把,柏老板往后退的那一步肯定会导致防盗门发出巨响。
“怎么回来了?”他大脑无法如此快速的消化面前的信息,“回来还住你家?你俩,你俩昨晚——”
“哎呀滚,”郑素年瞪他,“我都睡次卧了这还说明不了问题?”
柏昀生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然,从了然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情。
郑素年实在不想再看他了,一把把他推了出去。
“咣当”。
“咔哒”。
何其相似的音响效果。
柏昀生一手拎着猫一手开了车门。二黑降落在熟悉的副驾驶上,又开始尽心尽力的用爪子抓挠起皮质椅垫。柏昀生低头点亮屏幕,看了半晌壁纸上那个微微垂下头缝纫的女孩,又迅速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二黑挠的起兴,被天降手机砸了尾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邵雪不起,素年也不好叫她。郑津那边电话不断,他解释不清,干脆开了飞行模式。
世界都清净了。
殊不知自己亲爹家一早就迎来了邵华和郁东歌,三个老同事大眼对小眼。郁东歌亲眼看着邵华拨出去的电话显示不在服务区,终于委顿的坐回了沙发。
“儿孙自有儿孙福,”邵华叹道,“咱们别瞎操心了。”
……
邵雪睡到日上三竿。
郑素年出去买了趟菜,做了丰盛的早饭,午饭。
全都自己吃了。
他也不知道邵雪晚上打不打算起。跟接回来个祖宗似的,既怕叫醒了没睡够,又怕饿醒了没饭。眼看着天色擦黑,他一个人跟客厅抽烟,越抽越惆怅。
接邵雪回来这事,算他一时冲动。
张祁跟他说的时候他理智尚存,等到秦思慕把她的凄惨模样活灵活现的描述完了他就再也按耐不住了。那种感觉他零八年地震的时候有过一次,时隔七年再现,还是因为邵雪。
一刻也等不了,只想最快,最快,最快地找到她 。
可是找到了又怎么样呢?
她要是又要走,他留得住吗?
主卧的门轻响了一声,郑素年下意识地把烟往身后藏。戳了几下没找到灭烟头的地方,他一紧张直接拿食指和拇指捏灭了。
眉毛一跳,这叫一个疼。
厨房那边油烟还没散干净,他身上的烟味倒也不明显。邵雪还没醒全,半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遍,一眼就看出他手僵的都爆出青筋了。
“怎么回事啊?”她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问,眼睛就没挪开过,“手怎么了?”
“做饭的时候,拿蒸碗没注意。”
邵雪把他手拉起来:“那也不至于烫成这样啊?家里有药吗?”
郑素年把药拿回来的时候邵雪已经倒了碗凉水了。郑素年半推半就地被她把手摁进水里,忍不住冰的一激灵。
“你在哪找的冰块?”
“冰箱壁上刮的冰碴子。”
“还挺有办法。”
“那可不。你先冰着,省的起水泡,一会拿出来再抹药。这还是我当时国外读书的时候知道的——”
“——你烫着哪了?”
邵雪手上也沾了点凉水,一下清醒了不少。抬头看着郑素年,忍不出嗤笑一声。
“猴年马月的事了,烫的哪都长好了。”
郑素年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把冰箱翻了个底朝天,熟练地开火,做饭,炒菜,还即兴用上了他买回来就没上过火的砂锅。
他觉得面前那个人有点陌生,长着和邵雪一样的面容,甚至哭的时候还是邵雪那副鼻子耳朵全泛红的委屈样,但是内里又已经和那个离开他的时候的邵雪不同了。
他看得出神。邵雪调了调火,又走过来看他的手。
烫伤的地方隐隐发红,总算是没起来水泡。邵雪往把烫伤药挤到他手上,一点一点摩挲开,一边抹还一边吹,吹得郑素年半边身子都麻了。她瞟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烟头,漫不经心地问:“你抽烟?”
“没,”郑素年条件反射,“柏昀生有时候来家里,他抽的。”
然后两人就陷入了奇妙的沉默。
砂锅在煮汤,咕嘟咕嘟冒着泡。他伸出另一只手,开始只是抚弄着邵雪的发梢,然后就揽住了她的肩膀,再然后,把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两个拥抱,相隔七年之久。
她说:“我以为你都和别人在一起了。”
她说:“我要是不回来呢?”
她又说:“我不是让你别等我了吗?”
最后一句话已经带了哭腔。她穿的是郑素年的衬衣,宽宽大大,下摆垂到膝盖。他把两只手伸到她身后,按住她瘦的勾勒出骨节轮廓的脊背。
他说:“太瘦了,还是胖点好。”
他说:“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啊。”
他又说:“你以为你谁啊,说睡就睡,说不等就不等。”
邵雪:“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记仇——”
砂锅忽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呜——”,邵雪一把把他推开。
郑素年:“你干嘛去?”
邵雪急匆匆地走向厨房:“关火,要烧干了就危险了。咱们吃饭吧,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郑素年揉揉太阳穴,决定今天过后,让那个砂锅继续过起不见天日的生活。
他这个人,很记仇。
郑素年衣柜里有件男款S号的裤子。网上买的,拍错了码数,看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退货期。他把裤子放在衣柜深处两年多,没想到它还有用武之地。
邵雪把腰带扣到最里面那环,整了整宽大的衬衫,觉得这造型还可以。
“走吧。”
郑素年屁颠颠的跟在后面出门了。
七年不是个小数字。邵雪本来就不太认路,一上了高架更晕,把眼睛一闭干脆不看了。这地方变得太多太快,她忽地理解了当初那个华侨的感叹。
地理意义上的故土,视觉意义上的他乡。
好不容易进了主路,前面就开始堵车了。车往前一蹭又一蹭,旁边有人烦躁的按起了喇叭。邵雪摇下窗户看了一眼,嘴里嘟囔一句:
“这么大火气。”
素年笑笑:“习惯就好了。”
打着方向盘转进停车场,邵雪终于一猛子扎进商城。
秦思慕那门一关,可真把本就破产的邵雪关的一无所有了。浑身上下除了睡裙就一个手机,被郑素年领回家后连翻译稿子都是让秦思慕重新传过来的。思慕姐还特体贴,在电话里嘘寒问暖:“门锁了?门锁了没办法,你就住人家郑素年那吧。我还有好几个月才回来呢,没有钥匙。你不是户主,也没法找人开锁。没办法,邵雪,真没办法。”
邵雪咬着牙:“你跟郑素年说我在你家这事我还没问清楚呢。”
秦思慕:“哎呀,这剧组来的什么破地方,荒山野岭连信号都没有。邵雪我挂了啊,没事别找我,这边没电。”
她也打算回去见父母,可总不能连衣服都穿着郑素年的回去吧。大悦城的女人来来往往,个个都打扮出身价千万的气势来。邵雪穿着个男款衬衣,灰溜溜地走进一家服装店。
试了三套也没个顺心的,再拿了条冬季长裙穿出来,郑素年就没影了。
过了一会把付款小票拿了回来。
“我没说买这件啊?”
“我觉得好看,”她没想到郑素年骨子里还有点大男子主义,“我觉得好看你就得穿。”
再往后,长靴羊绒衫,大衣打底裤,郑素年就跟个人肉提款机似的跟在她后面,让邵雪不禁怀疑这是不是前天那个质问她“你是不是嫌我挣得少”的人。买化妆品的时候她终于扛不住了,回头苦苦哀求:“我虽然没卡没现金,手机也能付款。你别这样了,多不好啊。”
“我愿意,”郑素年死皮赖脸,“七年一毛钱没给你花过,我烧的行不行?”
身后两个专柜的BA凑到一起开始窃窃私语,邵雪顶不住压力,迅速逃窜到其他楼层。
出来的时候袋子放满了车后排,邵雪把围巾裹到鼻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郑素年的车。
“开心了?”
“开心了,”邵雪长出一口气,“自打破产了还没这么开心过。”
车上了马路,却没原路返回。邵雪就是再不认路也看出来方向不对了,她拉拉郑素年的袖子问:“这是去哪啊?”
“去咱爸妈那。”
素年简单的回答。
那附近堵的厉害,他们把车停在两站之外的一个停车场,然后步行走了过去。今年雪下的晚,元旦那天星星点点掉了几粒,到今天才撒开欢的下起来。
也是运气好,赶上了周一。全宫闭馆,人烟稀少。邵雪突然想起来了:“对,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请了半天假。”
她还没那个胆子去见爹妈,俩人也就没往修复室那边走。沿着红墙一路往前溜达,在寂静无人的雪地上踩出四行脚印。
“这是最幸福的时候,”素年声音轻的像怕吓着雪地上蹦跳的鸟雀,“在这上班就这点好,现在都是高楼大厦的,这里头还挺有烟火气。”
“也不是烟火气吧,”邵雪也有自己的想法,“咱们中国建筑好像都这样,甭管是老百姓还是达官贵人,住宅都在追求一种人与自然的平衡。哪怕是故宫也这样,那么大个太和殿,一个钉子都没有。”
“国外不这样?”
“不这样,”邵雪摇摇头,“他们那边,海洋文明,什么时候都强调征服自然,要的就是人工雕凿那股劲儿,和咱们文化就不一样。”
等了片刻,邵雪抬眼看素年:“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呀,”他笑,“你本来就会说,现在还见多识广的。我这叫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邵雪推他一把:“我看你这叫阴阳怪气。”
再一抬头,两个人就走到太和殿广场的边上了。这是他们童年最喜欢的地方,宽阔,肃穆,闭上眼就能想象百官朝拜的壮观景象。以前迈一步都要费老大劲的石阶现在一步可以上两层,邵雪几步窜上最高处,冲着远处喊:
“嘿——”
声音冲上苍穹,四散八方。
十五岁的时候,也是白雪皑皑的太和殿广场,他问她:“你想过以后吗?”
她说:“我不知道会在哪里,不过不是在这里。”
一语成谶。
十四年光阴似箭,当初的人四散八方。他们和自己梦想的模样相差无几,却也几度走散,差点再也无法相聚。
十四年后,在这里,还是这里。
郑素年知道自己喉咙发哑,手指颤抖。冷空气把他的鼻腔冻得说起话来嗡嗡作响,他深呼一口气,问出了那句这么多天一直藏在他心里的话:
“邵雪,你还走吗?”
她仰起头。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一瞬间就融化了。她把刚买的围巾拉到下巴底下,露出冻得红彤彤的脸颊。
不知道谁在雪地上骑车。有女孩的声音在笑,轻轻浅浅的回荡在太和殿上。
她说:“我不走啦。”
“我不走啦,郑素年。”
她在漫天大雪的太和殿前,抬起头,轻轻地吻上郑素年冰凉的唇角。
我不走啦,郑素年。
我愿意留下,不是放弃了什么,也不是牺牲了什么。
我只是愿意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我好像明白当初晋阿姨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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