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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张漾02 (第2/2页)

刺激蒋皎,都不敢靠近。

    “蒋皎!”我推开他们喊道,“你过来!”

    蒋皎回身看我一眼,她没有理我,而是朝着楼下兴高采烈地高声叫喊着:新年快乐哦!随手又是一把钱扔到了楼下!

    尖叫声淹没了整座校园!

    我朝着她走过去。

    她警觉地转过身来,厉声说:“你再过来,我就跳了哦。”

    “我陪你一起跳。”我并没有停下我的脚步,而是说,“正好我也想跳。”

    “我叫你不要过来!”她大声叫着,一只脚已经退到很外面,身子站不稳,险象环生。

    楼下有人开始在齐声高喊:“不要跳,不要跳,不要跳!”

    “亲爱的。”我朝她伸出双手,温柔地说:“你过来,我们一起过圣诞节去。”

    她的眼睛里忽然涌出很多的泪水:“你骗我,你早就不爱我了。”

    “我不骗你。”我说,“我刚才是逗你玩的,谁知道你当真了,你看,我不是没走吗,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你骗我,你骗我……”她不停地摇头,情绪很激动,还是不信。

    “我不骗你。我爱你,亲爱的,你不要乱来,好不好?”我知道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哄她,让她平静。

    “是不是真的?”

    “你信不信,你要是前脚跳下去,我后脚就跳下去。”

    “是不是真的?”她的语气已经缓和下来。

    “别再扔钱了。”我再走近一步说,“那么多钱,我们可以看多少DVD呀。再说了,从四楼跳下去,死了就算了,断胳膊断腿的,以后你怎么当歌星啊。”

    “呜呜呜……”她用袖子去擦眼泪。

    趁着她被衣袖挡住眼睛的同时,我上前一步,一把把她拉回了安全地带。她用力地抱住我,用牙咬我的耳朵,我的左耳被她咬得疼得不可开交。然后我听见她说:“蝉螂你记住,如果你敢骗我,我不寻死了,但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我听不清她的声音,我感觉我的耳朵快掉了,不再属于我。我忽然想起黑人那双没有了小指头的丑陋的手,我抱着蒋皎,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浮上心头。

    很多天后蒋皎吸着我的一根红双喜香烟对我说:“其实那天我根本就没想跳,我只是在试我的演技而已,你要是不来,我撒完钱,就过节去啦。”

    这就是我的老婆蒋皎,我一直以为我对付她绰绰有余,但很多时候,这只是一种错觉,一种美丽的错觉。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个世界,谁敢说谁是谁的救世主呢?

    趁早洗洗睡吧。

    寒假的时候,我回了家。

    蒋皎一家都在北京过的年,所以回程只是我一个人。我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抵达这个我生活了十多年并且以为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城市。我在下火车的那一刻忽然感觉呼吸舒畅,原来这个城市的空气才是我最为熟悉和习惯的,原来这个城市已经在我的身上烙下烙印,不是我想忘就可以忘掉的。

    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很惊喜。

    他正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人,一碗面和热热闹闹的春节联欢晚会。

    他已经老了,花白的头发,笑起来,眼角那里全都是皱纹。

    “爸。”我喊。

    “噢。”他答。

    我在外面半年多,他没有给我寄过一分钱,我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只有寥寥的几个电话,报个平安。

    他并不知道我要回来。

    “饿了吧?吃什么呢?”他有些不安。

    “我们出去吃吧!”我拉他。

    “你以为这里是北京啊,大年三十的,谁还开着店呢。”他替我把行李放放好,“我煨了鸡汤,还是下面给你吃吧,你看行不行?”

    “挺好。”我说。

    “行!你等我!”他很快进了厨房。

    我在沙发上坐下,沙发已经很旧了,我一坐,就塌下去一大块。他很快端着一碗面出来,问我说:“不是说好不回来过年的吗?”

    “忽然想回来,就回来了。”

    “回来也挺好。“他又进了厨房,拎着一个保温盒出来,对我说:“你在家坐坐,我去一趟医院,很快就回来。”

    “你去医院做什么?”

    “有人住院了,我去送点鸡汤给她喝。”他说。

    “谁住院了?”我问。

    “一个朋友。”他说,说完,穿上他的胶鞋,拎着保温盒出了家门。

    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不过他的事我也懒得过问。透过窗户,我看到外面又开始下雪了,我想了想,决定明天去商场替他买双像样的棉鞋。电视很吵,我把它关掉,与此同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我以为是蒋皎的短消息。但拿起来看,竟是李珥:新年快乐!

    我迅速地回电话过去。那边很快接了起来,她好像是在外面,很吵,可以听到放鞭炮的声音。

    “小耳朵。”我说,“我要见你。”

    那边停了很久才问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要见你。”

    “你回来了吗?”

    “是的。”我说,“我回来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她忽然问。

    “小耳朵。”我说。

    “噢。”她说,“你在做什么?”

    “在家里。”我说。

    “我们在胜利广场放烟花,你要是高兴,一起来玩啊!”

    我放下电话就套上我的棉外套去了胜利广场。从我家走到胜利广场大约需要十分钟的时间,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她,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小棉袄,头发扎起来了,可爱的小马尾,站在尤他身边,尤他正在替她点一根长长的烟花。

    烟花照亮她的微笑。那微笑让我想起吧啦,照理说,她和吧啦应该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但是这一刻,我有些迷糊,仿佛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我喊了她一声,她可能玩高兴了,没有听见。于是我站在广场边上抽烟,等待她发现我的存在。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她跑到我面前来,微笑着说:“张漾,你来了,怎么不吱声呢?”

    “你期末考考得怎么样?”我问她。

    她笑:“还行。”

    尤他跟过来:“李珥,你还要不要放?呀,是张漾啊,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摸摸下巴,我已经三天没刮胡子。

    “我不放了。”李珥对尤他说,“我想跟张漾说说话。”

    尤他的面色紧张起来。

    “很快就好啦。”李珥对尤他说。

    “你们聊吧,我先去那边了!”尤他说完,走开了。

    广场边上的灯光很暗,李珥看了我一眼,忽然笑起来。

    我问她:“你笑什么?”

    她说:“过年了,你也不刮胡子不理发,就像个山顶洞人。”

    我摸摸我的下巴问她:“这么多人放烟花,你知道哪一个是你放上天去的吗?”

    她想了一下回答我:“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

    “你去拿一把烟花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放。”我说。

    看得出,她在犹豫。但不过短短几秒时间,她答我:“好的。”

    “那你去把烟花拿过来。”

    她听话地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抱着着一大把烟花跑了过来,对我说:“尤他看着我呢,他刚才问我要去哪里,怎么办?”

    我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说了一个字:“跑!”

    然后,我就拉着她迅速地往前跑了,身后传来尤他的叫喊声,但是她丝毫也没有迟疑或放慢脚步。她就这样抱着一大束烟花跟着我一直跑到了郊外,一直跑到了那幢无人居住的废弃的房子。

    “这是哪里?”她喘着气问我。

    “鬼屋。”我逗她。

    她并不怕,左顾右盼,反倒很感兴趣的样子。

    “你以前和吧啦常来是不是?”她扬着嗓子问我。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

    “来,我们上屋顶。”我把她怀里的烟花接过来,一面先往上爬一面伸出手来牵她。

    她摆摆手说:“你先上吧,我自己可以。”

    我迅速上去,等着她上来。她爬到一半的时候停在那里不动了,我知道她害怕,但我没有动,抱臂看着她。她抬起头来看我,黑暗里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带了一些轻微的害羞和恐惧。我伸出我的手说:“来吧,小耳朵。”

    她终于把小手放到我的掌心里,一只小小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我只轻轻一拉,她已经顺利地上来。

    也许是前两天下过雨的缘故,屋顶有一些潮湿,我把她拉到稍许干点的地方,对她说:“你看看,这里应该是最好的放烟花的地方。”

    “等我回去,也许尤他会灭了我。”

    “你怕吗?”我问她。

    她嘻嘻笑起来:“怕我就不跟你来了。我们放烟花吧。”

    “好。”我摸出打火机,替她点燃最长的那根烟花棒,焰火直冲上天,这一方天空立刻变得和她的笑一样灿烂,她兴奋地跳起来:“多美啊,张漾,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放的烟花哦!”

    我有些看呆了过去。

    她转头看着我,微笑着问:“你在想什么呢?你是不是在想吧啦呢?”

    我吓唬她:“你再提这两个字小心我抽你!”

    她哈哈地笑。笑完后,她忽然问我:“你还记得许弋么?”

    废话。

    李珥又说:“你一定不知道,他家出事了。”

    “怎么?”我装做满不在乎,心里却莫名地跳了起来。

    “他爸爸出事了,被公安局抓起来了,他妈妈生病了,住进了医院,听说是癌症,活不长啦。”

    我尽量保持我的冷静。

    “怎么你没反应吗?”李珥问我。

    “我应该怎么反应?”我问她。

    “你应该满意了。”李珥拿着那根长长的烟花棒说,“你那么恨许弋,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结局吗?”

    我抓住她的胳膊质问她:“吧啦都跟你说过些什么,你老实告诉我!”

    “我也想知道。”她微笑,并不挣脱我。

    “你今天非说不可。”

    “我要是不说呢?”

    “那我就逼你逼到你说为止!”我扯掉她手里的烟花棒,一把把她搂到了怀里,这个可恶的小女巫,如果她真的以为我不敢对她怎么样,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我们的脸隔得很近,她的身子软得不可思议,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在发抖,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吻她,我们僵持了一分钟左右,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她的嘴唇变得发紫,最终还是她屈服了,她说:“好吧,张漾,我说。”

    我放开她,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她把身子转过去一点点,告诉我:那天我去了医院,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找到吧啦的病房,当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病床前全都是人,吧啦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抬起左手,对我说:‘小耳朵,你过来一下好吗。’于是我走了过去。吧啦的脸苍白极了,像是一张白纸,没有一点颜色。她对我说:‘小耳朵,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俯下我的身子,然后,吧啦伸出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拉近,她的嘴唇靠近我的耳朵,那唇没有温度,是冰冷的。等她跟我说完话,她的手忽然就从我的肩上垂了下去……

    “她跟你说了什么?”我忍不住打断她问道。

    “你不知道。”她说,“我也很想知道。”

    “别跟我胡扯!”

    “张漾,我没有骗你。”李珥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给你看我的病历。我的左耳,生下来听力就不好。很多时候,特别是着急的时候,它什么也听不见。可吧啦那句话,偏偏就是对着我的左耳说的!”

    “她对着我的左耳说的!”她再喊了一遍,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滑落了下来。

    我情不禁地抱紧了她。她的眼泪如一股暖流把我早已经是坚冰的心冲散开来,让我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TNND!

    夜里十一点,我送李珥回家。还是拉面馆后面的那条小路,我们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这一天我一直把她送到她家楼下不远处,临别的时候我问她:“回家会不会挨骂?”

    “也许会吧。”她说,“不过我不怕。”

    “那好,”我说,“要是尤他敢对你怎么样,哥哥替你做主!”

    她微笑,跟我说再见。我看着她离开,大约走了五步远,李珥忽然转过身来,把两只手合起来放到嘴边,用力地对我喊道:“张漾,祝你新年快乐啊!”

    我也跟她说新年快乐。不过我只是张嘴,很夸张的嘴型(形),没有出声。

    她歪着头笑了一下,上楼去了。

    我回到家里,没过多久,他拎着空的保温杯回家了。

    我问他:“你去哪里了?”

    他说:“医院。”

    “你替谁送鸡汤去了?”

    他说:“朋友。”

    我再问:“什么朋友?”

    他不理我,径自拿着保温盒到水龙头下去冲洗,我跟过去,一把抓过他的保温盒扔到地上,保温盒一滚,咕噜噜滚出去老远,地板上溅的全都是水花。

    我朝着他大声地喊:“你到底有没有自尊!你这么做是不是想被所有人嘲笑至死你才开心?”

    他用苍老的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做我应该做的。”

    “她根本就不爱你,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要,这样恶毒的女人,这是她的报应,报应,不值得同情!我告诉你,如果你再去医院,我不会放过你!”

    “漾儿,”他拉我,“你不要激动,坐下听我慢慢说,好不好?”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甩开他,“总之,就是不许再去医院,不然,我永远都不回这个家!永远也不回来!”

    “她没人照顾。她家里出了事,儿子在外面,觉得丢脸,也没有回来过年。”他跟我解释,“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不管怎么说,我和她之间有过情份……”

    “行了。”我打断她,“这也叫情份?”

    “漾儿。”他说,“事到如今,有些事我不得不告诉你,其实,她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是许弋的亲生母亲,所以,她当年选择回去,是应该的。”

    我吃惊地盯着他。但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在撒谎。

    “你听我说,”他坐到那个塌下去一大块的旧沙发上,慢慢跟我讲起来:“很多年前,你母亲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大美人,有很多的男人追求她或者仰慕她,我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只喜欢许瑞扬一个人。许瑞扬家非常有钱,不过他有一个很厉害的母亲。所以一开始,他们的交往是秘密的,一直没有人知道。直到有一天,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也就是许弋,这件事才再也瞒不住了。许瑞扬的母亲知道后勃然大怒,一是勒令他们分手,二是一定要她把孩子做掉。许瑞扬最终屈服,并提出要跟她分手,结束这份感情,你母亲伤心欲绝,可是她依然深爱着许瑞扬,死活也不肯去医院做流产,为了留下肚里的孩子,她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来到我家里,她给我跪下,要求我娶她。”

    我说:“你就答应了?”

    “是的。”他说,“我喜欢她很多年,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弃。可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孩子生下来,许家就来要人。说是自己家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面。他们留下一万块钱,把孩子抱走了。我妈妈也就是你奶奶,觉得这件事情很丢脸,于是到福利院抱回了你,把你当成我们的孩子抚养,这件事是你奶奶一手操办的,连我们家人都不清楚。  ”

    “可是,你为她付出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许家的人那么伤害她,她为什么还是要选择那个姓许的?”

    “兴许这就是命吧。”他叹息,“在你两岁的时候,许瑞扬的母亲去世了,许瑞扬希望她能回去,她也挂念许弋,所以,就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恨她,可是,她现在已经这样子了,活也活不长了,漾儿,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她一直很挂念你,其实这些年,我的身体不好,不能干活,她没少悄悄给我们父子接济。知道你有出息,她心里一样的高兴……”

    我颤声问:“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他说:“不知道,其实你奶奶去世后,我也曾经试过去替你找你的爸爸妈妈,但当年那个福利院都不在了,无处可查。漾儿,你可以怪我,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没用,工作没个好工作,挣钱挣不到大钱,我一直让你受苦,让你们受苦,但我心里对你们的爱,是真的,我敢保证,全都是真的……”

    “你别说了!”我吼断他。

    他悲伤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血红的血丝。

    我想起身,穿上我的外套,背着我的包,离开。可是,我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沾到了椅子上,站不起身来。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外面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烟火照亮了整座城市,照亮我自以为不可一世却一直懵懂无知的十九岁。

    无论如何,新的一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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