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仔细琢磨他的话,却只是一片茫然,等她再次离开神殿的时候,泰和已经由于神力衰竭,陷入了沉睡,是她亲手将他的身体封入了神水晶。
他临走的那句话,令她想了很多年,很多年。天河畔的长生树开花结果足有五次,她仿佛惊觉了什么,忽然醒悟他话语里的无力失落感。
她做人十七年,生魂又在凡间徘徊几百年,成为天神五千多年,无时无刻不以自己天下无双的手艺自豪,然而一朝被泰和否定,她便再也做不出东西了。可是泰和临走说的话,令她心中的死灰又燃起了一星火焰。
她隐隐约约,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她在姬家祖屋附近隐居三个甲子,只是想找回那个热爱做东西的姬谭音。天神曾经告诉她,至诚执念者成神,偏执者成魔,她凭着一腔至诚的执念成了神,她不可以放弃。
这些事,她不想告诉韩女,她与韩女再也亲厚不起来,甚至心底隐隐排斥。
“好了。”谭音取下龙皮手套,擦干净丢进乾坤袋,回头望向韩女。韩女也正静静看着她,目光深邃,看不出所以然。
“我走了,你最好不要再对大僧侣出手。”谭音想了想,又道,“下次我再也不会那么客气了。”
韩女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帮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泰和。可是我想知道,如果我不照做,你要拿我怎么样?”
谭音皱紧眉头,复又缓缓松开,冷声道:“破开神水晶,让你自生自灭。”
韩女笑道:“好可怕,你下界这些年,居然有了脾气。”
谭音不理她,转身便走,韩女在身后道:“无双,你恨不恨我?”
她的脚步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无双,我会一直看着你的。”韩女温柔的声音被她远远甩在身后,她头也不回,离开了清冷的神界。
回到凡间,天还亮着,大僧侣睡在客栈的床上,还没有醒。
谭音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睡颜。这一趟回神界,像是过了许多年,可无论如何,他没有再出什么事,太好了。
谭音看着他的脸,看着,看着,突然忍不住伸手轻轻摸过去,在他下巴边缘摸了半天,摸到一层薄薄的皮,她轻轻一揭——下面还是一张假脸皮。
她继续揭,一层,一层,又一层,然后她揭下来三十多层,低头看看,感觉还有很多的样子。
他的脸皮也可以算得上神器之一了,谭音感慨地看着手里那些惟妙惟肖的假脸皮,旁人永远揭不开他最下面那张假脸,唯有他自己,一揭就能露出真脸,这一手她还真没见过。
谭音充满研究热情地低头继续打量他的假脸皮,用手轻轻拨了拨,感觉摸起好几层,正打算揭下来,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
“毛手毛脚,做什么?”源仲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谭音挥了挥手里厚厚一沓假脸皮,奇道:“你脸上究竟戴了多少假脸皮?”
这要全戴上去,那脸皮得多厚啊?
源仲动了动身体,胸前的伤口没有任何感觉,好像完全没受过伤的样子。他转了转眼珠,再看着谭音殷切的眼神,突然笑了。
“你想让我摘下假脸?”他声音促狭。
“我想知道你用的什么法子,让这么多脸皮挂脸上却看不出来。”谭音很老实地说出想法。
“不过一个不入流的小仙法而已。”
源仲不以为意,忽然自己抬手,将假脸皮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与棠华迫人的风采不同,他眉目清朗,双唇微抿,显得冷漠,乍一看有些不太好接近,可他的眼睛生得太好,湛然有神,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笑意,与他目光对上,便很难再离开。
“如何,英俊吗?”源仲捏着下巴,得意地问她。
谭音淡淡笑了:“大僧侣殿下,你觉得如何?好些了没?”
源仲没回答,偏头打量她。
她……好像又变了一些,是什么缘故?应该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她的眉眼还有周身的气场越来越不像最开始的那个姬谭音,他说不出有什么具体的不同,可是他的所有感知都告诉他,她与以前不同。
他摸了摸胸前那本该伤口纵横狰狞的位置,现在不但一点不疼,似乎连伤疤都没有了。
他想起当日战鬼将姬谭音的身体几乎打碎,她晚上却又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从那开始,她的精气神就与以前大有不同,而今天,这种感觉更明显了。
“是你替我疗伤?”他突然问。
谭音犹豫了一下,默默点头。
源仲伸手,把她手里那厚厚一沓假脸皮拿过来,轻声道:“源仲。”
谭音不明就里:“什么?”
“源仲。”他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一抹笑意出现在他迷人的眼睛里,“我的名字,我不爱听人叫我大僧侣殿下。”
谭音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讨厌他眼底那种笑意,曾经的大僧侣是多么轻浮又多么谨慎,就算笑得脸皮开花,眼里却始终冷冰冰的。现在却仿佛冰消雪融,就算皱着眉头,眼睛也是笑的。
见她傻兮兮地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发笑,源仲被她看得有点赧然,伸指在她脑门儿上轻轻一弹,板着脸道:“笑什么,傻货,说句话。”
谭音茫然:“说什么?”
源仲简直恨铁不成钢:“我都告诉你名字了!没礼貌的丫头!”
谭音呆呆盯着他看,眼见他脸色发白,一会儿又红了,一会儿又白了,最后变成绿的,咬牙切齿的,她突然就悟了。
“源仲。”她微微一笑。
他发绿的脸色瞬间恢复正常,又慌张又得意似的,从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要起床,你回避一下。”
眼看谭音推门出去,源仲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被古怪晶体封住的左手。
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这晶体究竟是什么东西,从出生开始,他继承了这只左手,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现在它居然被封住,再也无法发挥威力。这种变化不亚于天翻地覆,或许他也该开始考虑,放弃这只威力巨大的左手后,自己该用一种怎样的心态走下去。
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他身边有个姬谭音,他要将她保护得好好的。昨天晚上的事,不可以再发生。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皂衣,因见换下的衣服与床褥上血迹斑斑,回想昨夜,只觉惊心动魄。
房门忽又被敲了两下,谭音的声音响起:“大僧侣殿……源仲,我可以进来了吗?”
他赶紧对着铜镜照了照,还好,头发不乱,衣冠也还算比较整齐,他将血迹凌乱的衣服与床褥揉成一团丢在角落,走过去打开门,却见谭音手里端着一只木头匣子,上面还放着锤子铜钻之类的东西,他突然联想起一些很可怕的事情,脸色登时变了。
“你、你要做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
谭音往胸前套了块白布,又从乾坤袋里取出另一块白布,走过来轻轻挂在他胸前,道:“替你把左手的神水晶取下来。”
源仲怀疑地看着她:“你会吗?”
那什么锤子钻子,总感觉会弄断手的样子。
谭音安抚地拍拍他肩膀,将他推坐在椅子上,神水晶包裹的左手被她握在手中,低头细看。
“你放心,一点皮也不会擦破。”
这点自信她要是没有,那算什么天下无双的工匠。
她戴上龙皮手套,自乾坤袋内取出各种瓶瓶罐罐和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会儿倒一点颜色古怪的水在上面,一会儿又拿火来烤,一会儿再撒一些黑色粉末,忙了有小半个时辰,才拿起铜钻,定在他掌心神水晶凝聚最厚的地方,举起锤子轻轻一敲——“咔”的一声脆响,黑灰色的下等神水晶轻轻裂开了一道缝隙。
幸好这不是上等神水晶,否则会更费事。
源仲不说话,低头静静看着她忙碌,她洁白如瓷的下颌,漂亮的鼻尖,上面凝了一颗小小汗珠。她额发浓密,绾的发髻略有些古朴,耳边垂了两绺长发,阳光穿透其上,纯黑中泛出淡淡的透明的红色。她睫毛很长,翻飞翩跹,灵气十足,藏在下面秀气的眼睛,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左手。
他知道,这不是她的身体,真正的姬谭音长得不是这样,而是个截然不同的人。他试图通过她的皮相看透她的真面目,却什么也看不到。
源仲把脑袋稍稍低下,想看她的眼睛,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她再如何改头换面,那双眼睛却不会变。
她有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眼神专注,既不妩媚,也不妖娆,甚至显得清冷孤僻,可她专注做东西的时候,却有着热烈得几乎像燃烧灵魂般的热度。
他忽然想起自己重伤的晚上,昏昏沉沉,弥留之际,见到了让自己魂牵梦萦的那双眼睛。
他的手猛然抖了一下,谭音以为弄疼了他,急忙轻轻握住,低声道:“别动。”
他没有说话,眼睫缓缓垂落,紧跟着又不甘心似的抬起眼,凝视着她的双眼,胸膛里的那颗心像是要破胸而出,无法抑制,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微微发抖。
谭音停下动作,愕然看着他:“是我弄疼你了?”
源仲慢慢摇头,用右手撑住额头,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脸,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不是,你继续。”
左手上的神水晶很快全部被剥离,谭音将那些碎片细细整理,一齐放进木头匣子里,舀了一碗水,对着水中轻轻吹了一口气,再倒入匣子中,那些黑灰色的碎片飞快地膨胀开,最后变成一团黏稠的黑灰色东西,像糨糊一样。
她小心翼翼将木头匣子扣好,封起来,这才放回乾坤袋。
“好了,你可以试试这只手是不是像以前一样好用。”做完一切,谭音满脸放光,眼里又泛出那种工匠的自豪与成就感。
源仲把暗红色的左手放在眼前,握紧再松开,良久,才低声道:“嗯,和以前一样。”
谭音摇头:“你可以试试能不能唤来寒冰。”
他放下撑住额头的手,轻笑道:“那只能对人用。”
她指着自己:“对我用,试试。”
他抬眼看着她,带着笑意,扬起左手,慢慢按向她头顶,掌心却没有红光吞吐,那只左手轻柔地抚摸在她头发上,顺着柔软的长发下滑,最后停在她的后脑勺。
他凑过去,像是要环抱住她似的,嘴唇在离她的耳朵三寸距离的地方,停住了。
“可是,我突然……”突然舍不得了。
他看着她垂在颈后的柔软黑发,心里有冲动,想要跪下来向她乞求,虔诚地亲吻她的鞋子,又想就这样紧紧抱住她,将她这副假皮囊揉碎了,看看她藏在下面的真容。
是她?不是她?他不相信,不敢相信,她的一切都那么扑朔迷离。
他忽然觉得自己停滞的时间开始走动,像被堵塞住的沙漏一瞬间通了一样。三个甲子前,在癸煊台上停止流逝的时光,突然开始丝丝缕缕地移动,少年浑身的灵窍被打开,食不知味、寝不安眠的那么多年,都要过去了。
这是解脱,还是狂喜?可他还不敢确定,或许这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谭音茫然地看着他收回手,看着他站了起来,将黑丝手套重新套回去,伸个懒腰,然后回头对她笑:“你刚才说那东西是神水晶,你认识?”
他刚才满脸写着“我有话想说”,可一眨眼就变了,男人总是这么奇怪的吗?
“嗯,我认识,是一种很稀有的材料。”她老实回答,“不过这个是最下等的,如果他们用的是上等神水晶,那我要花两三天的工夫才能弄干净。”
源仲转了转眼珠子,笑问:“神水晶,是……天神的东西?”
谭音张嘴正要回答,突然警觉,急忙摇头:“不是,极西的荒山会出。”
她家大人肯定从没教过她怎么撒谎。
源仲懒得揭穿她,推开窗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由于昨夜天神现世,兖都到处都挤满了仙妖,甚至邻县的许多凡人也跑过来凑热闹,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天神的事情,以及那位天神呼喊的“无双”究竟是谁。更有许多仙人当街开始收徒,言明只要兖都出生的名为“无双”的人,试图与天神攀上点关系。
他看了一会儿,回头道:“可以离开兖都了。”
谭音正准备掏出材料继续做好运镜,不由得愣住了:“呃……可、可是我还没把好运镜卖完,我、我还没赚多少钱……”
源仲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袋子,打开,里面全是她做的好运镜。
“怎么没赚多少钱?”他眨眨眼,“我都包了,一百两一个,童叟无欺。”
他掏出一个好运镜,对着她照,透过好运镜,谭音的脸大得像南瓜,乌溜溜的眼珠子傻乎乎地眨动。
可是,有什么不一样。
源仲忽然发现她脑门子上不再是空白一片,像他照仙人,仙人脑门子上会出现偌大的“仙”字,照凡人,凡人脑门子上会出现“人”字,照妖,就是个“妖”字。
谭音脑门子上的字他看不清,像被模糊的云雾遮挡住了。
“离开兖都,去哪里呢?”她丝毫没发现异状。
源仲默然收起好运镜,笑了笑:“回家,我还欠眉山仙人两坛醉生梦死,倒要把这笔账销了。”
谭音有些讶异,他好像说过不会回方外山?还是决定回去了吗?
看出她在想什么,源仲摇头:“不是方外山,我在靠近挽澜山的地方,有自己开辟的洞天。”
他盯着她黑宝石般的眼睛,忍了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慢慢走过去,双手合十,想要行礼,可又不太敢相信,最后只摆了个古怪的姿势,叹道:“你……会一直跟着我吧?”
谭音点头,回答得毫不犹豫:“会的。”
“一直一直跟着吗?”
“是啊。”
“真的一直,一直,一直,跟着?”
谭音听他语气有那么点儿怪异,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他,源仲靠在窗前抱着胳膊,又专注,又有些紧张,两只眼紧紧盯着她,怕遗漏她最细微的表情。
“是的。”她喃喃道,“你同意吗?”
他不会又要跑吧?
源仲摸了摸鼻子,垂下头,良久,才低声道:“那就一直陪着我,别走,你不许走。”
挽澜山位于西方琼国边界处,延绵万里,传闻琼国历代的皇陵就建在山中某处,由一位战鬼将军镇守。
源仲骑着极乐鸟,一经过这里便开始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叹气连连,显见着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了。
谭音奇道:“你怎么了?”
源仲痛苦地垂头:“想起一个让人肝肠寸断的小姑娘。”
那位比战鬼将军还要彪悍的战鬼夫人……是叫辛湄吧?他不会忘掉的!她一巴掌险些把他两颗槽牙打断,还趾高气昂地指使他驾车飞过来飞过去,把他当便宜车夫。他都快被折磨出心理阴影了,见到十五六岁水灵灵的凡人小姑娘就腿肚子发抖。
谭音显然会错意了,怕伤到他,刻意小心翼翼地发问:“是……你的恋人吗?要不要下去看看她?有什么误会还是说开比较好……”
源仲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开什么玩笑!辛湄那种姑娘,也只有战鬼将军能消受,他宁可跟棠华过一辈子,也绝不和辛湄待上一天。
“你误会了。”他朝谭音瞪了一眼,“我喜欢的女人才不是她。”
“哦……”她不晓得回答什么,只好“哦”了一声。
最新网址:xiashuk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