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它割了老鼋的肉,还残忍地屠杀了两只仙鹤,结果被源仲教训得再也不敢乱来。荤腥是不能指望了,说不定湖里的鱼也是什么它不晓得的仙品,还是不碰为妙。
源小仲翻出几根大白萝卜,打了水洗干净,正削着皮,忽见谭音慢慢从小楼里走出来了。奇怪,不是刚刚才进去?大仲这么快就完事了?鄙视!怪不得主人走得那么凄凄惨惨的模样!咦?好像还在哭!
它急忙丢了白萝卜,飞奔过去,大叫:“主人你怎么了?”
不对劲啊!主人看上去很不对劲!它都叫得这么大声了,她却好像完全没听见——不,岂止是没听见,她看上去根本是失魂落魄,魂都不在身上的模样。
源小仲猛然停下脚步,疑惑地朝小楼里张望。门开着,可看不见大仲的身影,回头,谭音站在湖边,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主人……”
它慢慢走过去,这次谭音终于惊觉了,回头朝它笑了笑:“被你发现了。”
源小仲听这话有点不对,急道:“主人你、你怎么了?大仲……啊不对,大仲欺负你了吗?”
谭音笑得清淡:“他睡着了,我用了点神力,他明天才能醒。不让他睡着,我没法离开。”
源小仲更加震惊了:“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谭音没有说话,她低头看着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看了很久。
“我要找个地方把身体封起来,再借个凡人的身体回来。”她朝源小仲安抚地微笑,“我会很快回来的。”
源小仲忽然摇头:“你说谎,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不会回来了。”
谭音不由得默然。
它难得用鄙夷的眼神看她:“连说谎都不会,我这个机关人都能看出来。”
谭音无话可说,只能讪讪地苦笑。
“你走了,大仲会疯掉的。”源小仲罕见地用正经口气说话,“我可不要成天看他那个死样子。再说了,你为什么要走?他对你不好吗?还是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天神,觉得他配不上你,索性长痛不如短痛……”
谭音无奈地打断它的话:“源小仲,你懂的真多。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虽然是机关人,也别小看我!”源小仲“哼”了一声,“不是我想的这样,那是怎样?”
它盯着谭音,期望看到她愧疚难过之类的神情,可她并没有,她只是怔怔地望着远方不知名的地方,然后好几颗眼泪从她眼眶里滚出来,她立即狠狠擦掉。
源小仲慌了,它纵然千伶百俐,却依然只是个机关人,它不懂人心,此刻见到谭音流泪,方才准备的许多大道理都不知跑哪里去了,手足无措地在她旁边杵着,在衣服里乱翻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可以擦眼泪的东西。
“到底怎么回事啊?”它喃喃问,它真的不懂。
谭音也不懂,一切原本是很简单的,她为了泰和的左手下界,因为不能扰乱命数,所以她会陪着这只左手,直到源仲自然死去。
为何会流血?为何还要流泪?她曾以为在泰和身上已经体会过一切,她暗暗恋慕,然后伤心躲避,可这些曾经的痛楚却抵不上她此刻的万分之一。她愧疚,后悔……什么样的负面情绪都有过,最后她还是回到了源仲的身边。
假如可以在一起一辈子,不告诉他一切的真相,他会很幸福,她也会很幸福,这样多好。
她像怀揣恶意的窃贼,恶毒地欺骗他,欺骗自己。当她发觉自己无法离开他的时候,她的人劫便开始了,这是报应。
她当然也可以像对源小仲说的那样,找个地方将身体封在神水晶中,然后寻找一具合适的凡人躯体,就像刚开始那会儿,继续自欺欺人地幸福着。可是韩女的遭遇让她明白,人劫来临,神水晶封印身体根本毫无作用,她的自欺欺人只会加速自己的陨灭。
最好的做法是离开,放弃泰和的左手,为了自保,她应当回归神界,在清冷的无双殿,把所有至诚的心血继续投入工匠制作中,一千年,两千年,总有遗忘的时候,人劫兴许可以安然度过。
可是,源仲怎么办?他会怎样等她?等到仙人寿命终结的那一天?还是等到韩女将他杀死,他明白真相后绝望的那一天?
她忘不了他梦里的那座高台,稚嫩的少年握着她的手,又笃定,又伤心。他说:“你喜欢我,你不愿说。”
还有他满身鲜血地靠在自己肩头,骄傲却胆怯,撩她的头发,问:“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的,是的,我喜欢你,源仲,我喜欢你。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我爱你。
谭音扶着柳树,慢慢蹲下去,哭得没办法再站起来。
她终于明白那种焚烧灵魂般的痛楚是什么,那是她的人劫,人劫在吞噬她的躯体,她不顾一切地扯开手套,眼睁睁看着一整只右手缓缓变成透明的光屑。她没有办法阻止,她只能绝望地看着。
谭音不记得自己在湖边蹲了多久,慢慢地天黑了,狂风肆虐,湖面上细碎的雪粒被风刮得无所适从。
变天了,或许又要开始下雪。
她慢慢将手套戴好,留恋地回头望一眼小楼,这里的一切会不会成为她对源仲最后的回忆?她的视线慢慢扫过白雪皑皑的小洞天,最后落在源小仲茫然又夹杂失落的脸上,它似乎欲言又止。
谭音看了它好久,这张脸与源仲的一模一样,一样漂亮的眼睛与微抿的嘴唇,可她一眼就可以看出谁是真正的源仲,她好像到此刻才发觉这件事,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把这个人记得那么牢。
她是不是应该再交代一些什么?趁着源仲睡着了,她可以把心里无数的话告诉源小仲,让它转告,这样她不必亲眼见到他伤心欲绝的表情,也不会难受。
韩女说得没错,她也有一颗无比可怕的人心,欺骗别人,蒙蔽自己,最后再自私地逃避一切,丑恶得令人无法直视。
谭音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慢慢向生门走去。
源小仲见她真的要离开,彻底慌了,左右看看,抓耳挠腮,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挽留她的东西。它突然狠狠一拍大腿,豁出去了!它猛然飞扑上前,使劲抱住她,它有好多话要劝她!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走掉!
谭音冷不防被它从后面狠狠撞过来,一下没站稳,两个人一起滚在雪堆里,又“骨碌碌”地在滑溜溜的结冰湖面上滚了好远。源小仲的鬼喊鬼叫就在耳边,炸得她头晕眼花,半天没回过神。
等她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源小仲还拽着她边滚边叫,而且情形不太妙,他俩滚的方向正好有个窟窿,眼看就要掉湖里了。她想起身,偏偏它撞得力道特别大,冰面还滑溜溜的,连个施力的地方都找不到。
谭音双眼泛出清光,前方顿时竖起一道冰墙,源小仲狠狠撞在上面,发出好大的声响,也不知道撞坏没有,她爬起来才发现,厚厚的冰墙都撞出好几道裂缝了,这……这是什么蛮横的力气!
源小仲躺在冰墙下面直叫唤,滚过来滚过去,鬼哭狼嚎:“断了!我的脊椎骨断了!好疼啊!好疼啊!”
谭音简直哭笑不得,机关人还会喊疼!
源小仲滚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叫得比生孩子的女人还凄惨:“主人!我好疼啊!你别走!你走了我以后就没法活了!”
它一面滚来滚去,一面偷偷拿眼瞅她,见她满头满身的雪,发髻都乱了,珍珠簪子挂在耳朵边上,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它羞愧地垂下头,把脸贴在她脚上,受伤似的继续号:“别走啊!你别走!”
一只手轻轻抚在它肩膀上,源小仲刺耳尖利的惨叫声突然停下了,它眼睁睁看着谭音蹲下来替它检查身体部件有没有损坏,捏捏肩膀,拍拍后背,最后她将它满是积雪的凌乱头发理顺,微微一笑:“没坏,能走。”
源小仲觉得自己真要流下机关人之泪了,它死命握住她的手,哀求:“不要走好不好?”
它与源仲一模一样,此时黑宝石做的眼睛里仿佛真的藏着源仲的灵魂,谭音恍惚间快要产生幻觉,源小仲哀求的神情让她感到浑身发抖。湖面上冷风呼啸,她忽然感觉到浑身刺骨的寒冷,喉咙里都结了冰。
眉间的神力忽然开始簇簇跳动,她知道,那是源仲在情绪波动,她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这个行为足以证明她的拖泥带水,她总是把事情搞砸,下界寻找泰和的左手,没做好;答应了陪源仲一辈子,如今她却要离开他。她曾以为成了神女后就再也不会犯错,但她却错得一次比一次离谱,发现自己错了后又想自私地逃离,结果走还走得不干净,留个印记下来是为了什么?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眉间的神力跳动得很激烈,源仲在做什么梦?回到了那座高台吗?她能感觉到眉间那股不属于她的浓烈情感,又伤心,又专注,他对她的感情总是掺杂着伤心,怕那是一场梦吗?
源小仲见她发呆,不像坚持要走的样子,赶紧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还留个心眼,将她的一截袖子紧紧攥在手里,它要以静制动。
忽然,她动了,转过身,朝小楼慢慢走去,源小仲手中的袖子像柔软的水,一下便抽离,握也握不住。它赶紧追了一步,想说话,可她的表情让它不知道说什么,它猛然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她上了岸,走进小楼中,再也没出来。
源仲确实正在做梦,梦见的却不是三个甲子前的那座高台。
他在花枝缭乱的花树中缓缓前行,他觉得自己在找一个人,可他又想不起她的模样,她究竟是谁。温暖的春风扑面而来,丝丝缕缕柔软的气息,源仲下意识加快脚步,那横里斜里纷杂的花枝遮挡他的视线,她就在前方,他却看不见。
源仲抬手,拨开一树晶莹梨花。忽然,身后响起一个清冷的女声:“源仲。”
他猛然转身,这无边无际的花海忽然化作粉末,无数红白花瓣下雨般落下,白衣的神女在前方,黑宝石般的眼睛在逃避他,她垂着头,像一只受伤的小鹿。
他快步向她走去,她的名字就在嘴边:“谭音。”
他握住她的手,她戴着手套,指尖在瑟缩,想要逃离他的掌心。
源仲松开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雪白的身影拉入怀。她的身体很单薄,像琉璃一样易碎,可是气息很温柔,令人眷恋。
她在说话,声音很低:“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他没来由地感到极致的惶恐:“为什么要走?”
“如果真的走了呢?”她抬头,清冷的眼睛不再逃避他,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直视过他。
源仲笑了笑:“我会去找你。”
她摇了摇头:“如果那时你都忘了我呢?”
“我不会忘。”他低声说,“绝不会忘。”
怀中的人越来越细瘦,他觉得自己像是只抱着一件衣服,骇然低头,她的身体忽然化作大片金色光屑,乱舞而过,白色的衣服落在他手上,水一般流淌下去。
源仲猛然睁开眼,身上冷汗涔涔,是个梦?他像被雷劈了似的跳起来,一下便望见了谭音。她坐在床头,发髻已经散了,长发披在背后,正静静看着他。
他什么也没说,张开双臂,甚至有些粗鲁地把她揉进怀中,这个真实存在的单薄身体,有重量,有气息,温暖且柔软。他心中还带着噩梦初醒的迷惘惊恐,一遍一遍摩挲着她纤瘦的背部,声音低微:“你还在……”
谭音轻轻梳理他的长发,低声道:“做了噩梦?”
他摇头,什么也没说。
窗户紧闭着,外面天色暗沉,风声如鬼泣,又开始下雪了。谭音将他的长发梳理整齐,忽觉耳上一轻,挂在上面的珍珠簪子被他取了下来。
“怎么乱糟糟的?”他失笑,他的小神女,一向是白衣整洁,发髻齐整,睁开眼见到她头发乱七八糟的模样,倒还真吓一跳。
他将她的发髻全散开,用手指细细梳理,她身上什么首饰也没有,就连绾发的簪子也不过是素银嵌着一粒拇指大小的珍珠。
源仲手指勾动,床头柜子的一只抽屉忽然被无声无息地打开,里面有数只朱色锦盒,最大的那只锦盒打开,里面还有一只漆木小盒。
盒中铺着一层紫色的绒布,上面放着一只白金丝缠绕的发簪,打造成花一般的形状,嵌着数粒紫晶,谈不上华丽繁复,做工却极其精美。他将这支发簪拿出,再把谭音的珍珠簪子放在盒中收好。
“这个归我了。”他低笑。
他略笨拙地替她绾了一只发髻,将紫晶的簪子插进去,细细端详一番,这才满意点头:“拿这个跟你的换。”
谭音忍不住要笑他的故作玄虚的孩子气,她故意说:“那颗珍珠很值钱的,是深海蚌精的万年珠。”
源仲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笑道:“那少不得今天让我占个便宜了。”
谭音正要说话,忽听生门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声响,源小仲在外面鬼哭狼嚎:“又、又有人来砸门啦!主人!大仲!肯定是那些红眼睛的家伙!”
她不由得一怔,源仲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要紧,不是破门,这是有人送信过来。”
源小仲蹑手蹑脚地去厨房摸了几把菜刀藏在腰后,上回那些红眼睛的战鬼气势汹汹地打破生门,无情地把它切成好几块,还把主人和大仲都打伤了,这个仇不能不报,它要叫这些没见识的战鬼好好见识一下,什么是机关人的愤怒。
踏雪出门,湖边的路空荡荡的,白雪皑皑,连棵可以遮挡身形的大树都没有。源小仲恨不得埋进雪堆里,一路悄悄爬到生门,然后杀战鬼们一个出其不意。
谁知小楼里突然慢吞吞地走出个身影,居然是源仲。他好像刚睡醒,衣服乱糟糟的,外袍还有一道垮在肩膀下面,一路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朝生门那边走去。
不可以去!源小仲猛跳起来,张口大叫:“大仲……”
只叫出两个字,它忽然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无论怎么努力,也发不出声音。它急得使劲用手扯脖子,满地乱跳,像一只蛤蟆。
“不要叫。”谭音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边,源小仲惊恐地朝她飞奔去,指着喉咙快哭了。
谭音淡声道:“是我做的,你别叫。”
源小仲呆呆看着她,满心茫然。
她似乎有无数的心事,她以前也偶尔会露出心事重重的神情,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不堪重负,只凭一口气撑着,他觉得她好像马上就会垮下去。
他的主人,应当聪明美丽并强大,源小仲怔怔地看着她单薄的身体被包裹在白衣里,白衣被风雪扯动,好像这个身体随时会被扯散,她有那么透明而脆弱吗?
“刚才的事,别和源仲说。”谭音声音很低,她没有看他,她的双眼望着远处源仲越来越小的背影,仿佛无比眷恋,又好像充满着诀别。
刚才的事?是说她打算离开源仲的事吗?源小仲不懂,她明明是留下来了,既然不会走,为什么不可以说?它不想将大仲蒙在鼓里,至少要给他提个醒吧?在机关人简单的按部就班的脑子里,因缘关系就是这样:谭音要走、她选择留下、为了让她以后再也不能偷偷走、他和大仲要串通一气,以后加强监视。
“源小仲,拜托你,别说。”她声音里出现一丝恳求的情绪。
源小仲被迫点了点头,谭音似乎微微笑了一下,替它掸去肩头的雪花:“谢谢。”
“啊……”源小仲堵塞的喉咙突然又通了,发出一个不知所谓的感叹音,它看着谭音的身体化作清光,几乎一眨眼就追上了源仲,抬头不知说了什么,替他把垮在肩头下面的衣服拉上去,源仲揽住她的肩膀,欢声笑语在风雪中回荡。
藏在腰后的菜刀硬邦邦的,他好像才想起自己想要保护大仲和主人来着,可他现在没心思做这些杂事了,他们也从来不需要他保护,不去添乱就不错了。
天色越来越暗,风雪也越来越大,源小仲半边身子都被雪覆盖了,他反复想,来回想,还是没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抱着脑袋在风雪中走来走去,试图找出谭音古怪行为的前因后果。她明明是哭了,那些眼泪不是假的;明明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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