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真容,顶着不停变幻的路人甲的脸皮,在世人眼中,他的心也像是被蒙上了面具,高深莫测,不可接近。
那女子竟微微一笑,柔声道:“我知道,这不是大僧侣殿下的真容,殿下身负要务,容貌千变万化,我早已知晓。您对自己太过妄自菲薄,族中被您吸引的姑娘可不少,我也是一个,您怎知我不是心甘情愿?”
源仲没有说话,杯中残酒摇晃,天边月落其中,清幽溶溶,他想起昔日癸煊台上,那冷浸溶溶月的白衣神女。
所有的旖旎景致在那一瞬间都被沉淀,他抬手将怀中的女子轻轻推开,低声道:“你去吧,让我静一静。”
那女子幽幽看了他片刻,忽然起身在他身前盈盈拜下,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叫子夷,很小的时候,便听说过大僧侣殿下的事情了。您对我来说,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我暗暗追逐着您,收集一切您的消息,却始终无法靠近您一步。我知道您爱吃什么,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我一直想,倘若可以再了解您多一些,那不知该有多幸福。这一次不是辛丑长老将我逼迫而来,是我自愿的。您不信我的感情,我无怨,子夷所求唯有这一夜,此后绝不敢纠缠,大僧侣殿下可否成全?”
源仲有些震惊地盯着她,他从来都不知道,在他过着唯我独尊、颠沛流离的日子时,竟有人在背后用这样柔情的眼凝望他,细细收集他的一切。
她明亮的眼睛那么熟悉,他见过许多次,在铜镜中,在水面上——那是他自己的眼,他有着同样的眼神,专注而寂寞,炽烈却又有着无处可去的无助。
源仲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双肩。子夷微微一颤,紧紧闭上双眼,发出一声狂喜的哽咽,珍珠似的泪水顺着她纹绣的衣裳滚落下去。
他再度将这姑娘揽入怀中,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和长发,低声道:“抱歉,我……做不到,对不起……”
他那无处可去的感情,每日每夜迫使他在追赶着什么,他的心与魂魄,被封在了那一夜的癸煊台上,从此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对那些求而不得的人来说,心系之人永远都是天边之月,至少她的月尚能垂怜歉语,而他的月,却遥不可及。
“求求您……”子夷紧紧攀附着他,绝望地哀求着。
源仲长叹一声,还是摇着头:“抱歉。”
她乞求了很久,久到眼泪都哭干了,他始终没有让步。子夷默然从他怀中离开,跪坐在地上,带着一丝怨恨看着他,声音沙哑:“您的心真像铁石一样。”
源仲只有一笑。
隔日,辛丑长老来了,见着他便摇头,神情不快。
“我老了,实在不懂你的固执为何。”他坐在源仲身边,无奈地低语。
源仲喝了一夜醉生梦死,却是越喝两眼越亮,他笑吟吟地再度斟满一杯,一口喝干,轻道:“我自己也不懂。”
为何不能卸下梦中的那双眼,让自己放纵一刻?他连那个人是真是假都不知,就这样一头陷进去,连一个可以诉说的对象都找不到。
一面告诉自己那个人永远也不能再相遇,一面却又始终在心底残存着一星希望之火,倘若他陷入红尘魅惑的陷阱中,哪怕只有一瞬间,仿佛都会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一样,不知道理由,他就是这样认为。
“下次辛丑长老还是这样给我准备惊喜的话,我可真的再也不敢来了。”
源仲将酒杯整齐地放好,喝了整整一夜,他的醉意反而淡了,笑得风轻云淡。
辛丑长老瞪了他一眼:“你让子夷那么伤心,铁石心肠的坏名都传开了!哪里还有姑娘敢跟你啰唆!你当我是专门卖女子的人牙吗?以后找不到姑娘,自己想想昨夜的事,莫要后悔!”
源仲哈哈笑起来,起身振衣而去,一眨眼,人已在数丈之外,金碧辉煌的极乐鸟不知何时已被他牵在手中,他一面在清晨的薄雾中缓行,一面道:“我可不信自己真有这么悲惨。罢了,我去也,过些时日再来看您老人家。”
辛丑长老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将一直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小源仲,无论那年在癸煊台上出现的是天神还是幻影,都不是我们能触及的人,不要让自己陷进全无希望的事情里。”
源仲骤然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前走去。
“迟了。”他只回答了两个字。
早已迟了,他是对着海面上月光倒影恋恋不舍的猴子,执着与寂寞已流入血脉,得不到那一片月,那其他一切也都没有好与坏之分。无所谓,都不是在乎之人和事。
愚蠢?固执?随他们说吧!他的有生之年,她的天边如月,她永远是他一个人的、追逐不休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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