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坐在长櫈吸吸它喷出的氧气。
忽然有人走近,悄悄语声,是一男一女。
「怎么把车子停此地?」
「方便。」
「你先回去,后天早上在飞机上见。」
女方叹口气。
男方说:「我已经尽力,相信我。」
说罢,他转身自教堂那边步行落山,女方走到停车场,开动一辆名贵跑车离去。
四周恢复宁静。
不过短短三五分钟,承欢觉得几乎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们没有看见她,真幸运。
但是承欢眼尖,趁着人在明,她在暗,认清一对男女的面孔。
女的她没见过,可是年轻俏丽,显然是个美女,而那个男人,是辛家亮的父亲辛志珊。
呆了半晌,承欢忽然微微笑起来。
不不,不是惊吓过度,而是会心微笑。
但立刻觉得不当,用手掩住了嘴。
这时,她听见脚步声,承欢连忙站起来现形。
来人正是辛家亮,他疲乏但高兴,「来,一起去喝杯米酒松弛神经。」
「会议进行如何?」
「我下班后从来不谈公事。」
「为此我会一辈子感激你。」
他们循石级走下银行区。
辛家亮抬起头四周围看一看,「这一带真美。」
承欢答:「有个朋友移民之前有空就跑来站着赞叹一番。」
「是感情作祟吧。」
「是的,渐渐人人都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辛家亮发觉了,「你为什么咪咪笑?」
「高兴呀。」
「与母亲重修旧好了吧。」
「嗯。」
是幸灾乐祸吗,当然不,麦承欢不是那样的人。
自从认识辛家亮之后,她便到辛家串门,亲眼目睹辛伯母的日常生活与她母亲那天渊之别。
承欢大惑不解,为何同样年龄的女性,人生际遇会有那么大的差距。
内心深处,承欢一直替母亲不值。
今日她明白了,人人都得付出代价。
辛伯母养尊处优的生活背面,亦有难言之隐。
承欢微笑,是代她母亲庆幸。
辛家亮大惑不解,「哗,还在笑,何解,中了什么奖券?」
承欢连忙抿住嘴。
「我担心毛咏欣把你教坏。」
承欢说:「你放心,我比毛毛更加顽劣。」
「也许是,你们这一代女性一个比一个厉害,受社会抬捧,目中无人。」
承欢答:「是呀,幸亏如此,从前,出身欠佳,又嫁得不好,简直死路一条,要给亲友看扁,现在不同,现在还有自己一双脚。」
辛家亮忽然作动气状,「这双脚若不安份我就打打打。」
承欢仍然笑,「责己不要太严。」
辛家亮知道讲不过这个机灵女,只得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吻。
承欢回到毛咏欣处,先是斟了一杯酒,然后同好友说:「此事不吐不快,恕我直言。」
毛咏欣没好气,「有什么话好说了,不必声东击西。」
承欢把她看到的秘密说出来。
毛咏欣本来躺在沙发上,闻言坐起来,脸色郑重叮嘱道:「此事万万不能说与任何人知,当心有杀身之祸。」
承欢看住好友,「为什么?」
「记住,尤其不能让辛家亮晓得。」
承欢说:「该对男女如此扰攘,此事迟早通天。」
「所以呀,何必由你来做这个丑人,以后辛家对你会有芥蒂,届时你的公婆丈夫均对告密者无好感。」
「可是——」
毛咏欣厉声道:「可是什么?跟你说一切与你无关!」
承欢点点头。
「记住,在辛家面前一点口风不好露出来。」
她们缄默。
过一刻承欢说:「如今说是非的乐趣少许多。」
「社会在进步中,到底掀人私隐,是鄙劣行为。」
又隔一会儿,毛咏欣问:「那个女子可长得美?」
「美娇袅。」
毛咏欣点点头,「他们后天结伴到外国旅行?」
「听口角是。」
毛咏欣说:「上一代盛行早婚,不到五十,子女已长大成人大学毕业,父母无事一身轻,对自己重新发生兴趣,一个个跑去恋爱,真是社会问题。」
「你不赞成早生贵子?」
「除非你打算四十二岁做外婆。」
「迟生也不好,同子女会有代沟。」
毛咏欣笑,「不生最好。」
承欢把双臂枕在脑后,「大学里为何没有教我们如何做人的课程。」
「资质聪颖不用教,像你我那样笨,教不会。」
那夜承欢做梦,看到父亲向母亲解释:「我那么穷,有谁会介入我们当中。」接着,她看到母亲安慰地笑。
承欢惊醒,第一次发觉穷有穷的好处,穷人生活单纯许多。
尤其是麦来添,品性纯良,从不搞花样镜。
过一日,承欢试探地问辛家亮:「我想同你父亲商量一下宴会宾客事宜。」
「他明早有急事到欧洲去一个礼拜。」
「啊。」
「客人人数有出入无所谓,他不会计较。」
「是到欧洲开会吗?」
「有个印刷展览,他到日内瓦看最新机器。」
「辛伯母没同去?」
「她年头才去过。」
「将来你到哪里我都会跟着。」
「我看不会,」辛家亮笑说:「现在你都不大跟,都是我如影附形。」
「人钉人没意思,我尊重人身自由,你爱到什么地方就什么地方,决定不回来,同我讲一声。」
「这是什么话?」
「心底话。」
傍晚,承欢回家去。
自窗口看到母亲躺在床上睡午觉未醒。
一直以来,住所间隔都没有私隐可言,开门见山,任何人经过走廊,都可以自窗口张望,偏偏房门又对着窗口,一览无遗。
承欢轻轻开了门,隔邻娄太太索性明目张胆地探头进来。
「承欢,回娘家来了,有空吗?谈几句。」
「娄太太进来喝杯茶。」
「承欢,廿五年老邻居了。」
「是,时间过得真快。」
「小女小慧今年毕业,想同你请教一下前途问题。」
承欢连忙说:「不敢当。」
「我想她找份工作,赚钱帮补一下弟妹,她却想升学。」娄太太烦恼。
「功课好吗?」
「听说过得去,会考发榜好似六个优。」
「啊,那真该给她升学。」
「读个不休不是办法,两年预科三年大学,又来个五年,像什么话,岂非读到天老地荒,不如早些找出身好。」
承欢感慨万分,多少父母准备好大学费用,子女偏偏读不上去,又有人想升学,家长百般阻挠。
「你请小慧过来,我同她谈谈。」
「谢谢你,承欢。」
娄太太告辞,承欢到房中去看母亲,发觉她已醒。
承欢坐在床沿,目光落到挂在墙上的月历,她莞尔,记忆中母亲廿多年来都爱在固定位置上挂一月历。
「……真不甘心。」
承欢没听清楚,「什么?」
麦太太叹口气,「真不甘心这样就老了。」
「妈,你还不算老,照目前准则,四十八岁,不过是中年人。」
「可是,还有什么作为呢。」
承欢忍住笑,「母亲本来打算做些什么?」
「我小时候,人家都说我像尤敏。」
「那多好。」
麦太太又吁出一口气,「可是你看我,一下子变为老妪。」
「也不是一下子,当中做了许多事,又带大两个孩子。」
「眼睛老花,更年期征象毕露,如此便是一生,唉。」
承欢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母亲缘何长嗟短叹?」
「为自己不值呀。」
承欢握住母亲的手,「人生必有生老病死。」
「我还没准备好,我真没想到过去十年会过得那样迅速。」
「是因为我要结婚所以引起你诸多感想吧。」
麦太太点点头,「谁知道我叫刘婉玉?老邻居都不晓得我姓刘。」
「我明天在门口贴一个告示。」
「活着姓名都埋没了,死后又有谁记念。」
「妈妈,社会上只有极少数可以扬名立万,而且,出名有出名的烦恼。」
那样苦劝,亦不能使麦太太心情好转,她一直咕哝下去:「头发稀薄,腰围渐宽……」
承欢推开露台门看到海里去。
麦太太犹自在女儿耳畔说:「婚后可以跟家亮移民就飞出去,越远越好,切莫辜负青春。」
承欢笑了。
母亲老以为女儿有自主自由,其实麦承欢一个星期六天困在办公室中动弹不得。
「海的颜色真美,小时读书久了眼困便站在此地看到海里去,所以才不致近视,不过近十年填海也真填得不象样子了。」
麦太太说:「我做点心你吃。」
「妈,你待我真好。」
毛咏欣曾说过,有次她连续星期六日两天去母亲处,她妈厌恶地劝她多些约会,莫老上门去打扰。
承欢记得毛毛说:「我有你那样的母亲,我一辈子不用结婚。」
麦太太这时说:「许伯母问我,『承欢这样好女儿,你舍得她嫁人』,我只得答:『没法子,家里太小住不下』。」
承欢一时看着大海发愣。
电话铃响,承欢大梦初醒。
对方是辛伯母,「承欢,我正好找你,明日下午陪我喝下午茶好不好?」
承欢一迭声答:「好好,一定一定。」
辛伯母十分满意,「承欢你真热诚。」
「我五点半下班。」
「我来接你。」
承欢作贼心虚,莫是辛伯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不可能,谈笑如常即可。
这时麦太太站在厨房门口发愣,「我来拿什么?你瞧我这记性,巴巴的跑来,又忘记为啥事,年轻之际老听你外婆抱怨记性差,现在自己也一样。」
她在椅上坐下,天色已昏暗,承欢顺手开亮了灯。
母亲头发仍然乌黑,可是缺少打理,十分蓬松。
承欢坐到她身边,握住母亲的手。
辛伯母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发型整齐时髦,一看便知道是高明师傅又染又熨又修剪的结果,且必然定期护理,金钱花费不去说它,时间已非同小可。
承欢乖乖跟在伯母身后,她逛哪一家公司,便陪她消遣,不过绝对不提意见,不好看是过得去,非常美是还不错,免得背黑锅。
如此含蓄温婉自然是很劳累的一件事。
幸亏大部份店家最晚七时半关门休息,捱两个钟便功德圆满大功告成。
承欢庆幸自己有职业,否则,自中午十一时就逛起,那可如何是好。
她替未来婆婆拎着大包小包。
终于辛伯母说:「去喝杯茶吧。」
趁她上卫生间,承欢拨电话给辛家亮:「你或许可突然出现讨你母亲欢喜,以便我光荣退役。」
「累吗?」
「我自早上七时到现在了。」
「我马上到。」
在家养尊处优的妇女永远不知上班女性有多疲倦。
辛伯母叫了咖啡蛋糕,一抬头,看到辛家亮,骤眼还以为谁同她儿子长得那么像。
「妈,是我。」
辛伯母欢喜得不得了。
辛家亮问:「为什么不把家丽也找来?」
「她约了装修师傅开会。」
「买了些什么?」
「不外是皮鞋手袋,都没有新款式,一有新样子,又人各一双,制服似,唏。」
承欢苦笑,她们也有她们的烦恼。
「爸可有电话回来?」
承欢立刻竖起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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