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大梦初醒,「我这就去新屋等你。」
她比他早到,发觉电话已经装好,铃声响,是辛家亮打来,「我隔一会儿就到。」
又过了半小时,承欢坐在客厅沉思,对面人家正在露台上吃水果,有说有笑,十分热闹,承欢渴望回父母家去,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狗窝。
这时,辛家亮到了。
他脸色凝重,像是大难临头的样子。
承欢心中暗暗可笑,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辛伯母反应激烈在意料之中,辛家亮则不必如此。
「承欢,我觉得难为情。」
承欢问:「事情已经证实了吗?」
「家丽四处去打探过,原来不少亲友都知道此事。」
「什么?」
辛家亮叹口气,「尤其是在公司做事的四叔,他说那位朱小姐时时出现,与父亲已有三年交往。」
承欢有点发呆,比她与辛家的渊源还久。
「父亲竟骗了我们这样长的一段日子。」
承欢忽然说:「不是骗,是瞒。」
「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一听就知道辛氏姐弟完全站在母亲那一边。
「他大病尚未痊愈,自然是接他回家休养。」
「就那样?」
承欢终于忍不住发表意见:「你想当场审问父亲,如他不悔过认错,即将他逐出家门?」
辛家亮愣住。
「他是一家之主,这些年来,相信辛家一直由他掌权,你别太天真,以为抓到他痛脚,可以左右摆布他,他肯定胸有成竹。」
说太多了,这根本不像麦承欢。
可是这一番话点醒了辛家亮,他犹如头顶被人浇了一盆冰水,跌坐沙发里,喃喃道:「惨,爸没有遗嘱,母亲名下财产并不多。」
承欢啼笑皆非,没想到未婚夫会在此刻想到财产分配问题。
可是这其中也有悲凉意味,明明是他承继的产业,现在要他与人瓜分,辛家亮如何压得下这口气。
「我要回去劝母亲切勿吵闹,承欢,谢谢你的忠告。」
「明日可需要我去接飞机?」
「承欢,你是我的右臂。」
他匆匆离去与母后共议大计来应付父王。
一杯斟给他的茶渐渐凉了。
承欢叹口气,站起来,跟着离开公寓。
回到家中,看到母亲戴着老花眼镜正在替承早钉钮扣,父亲在一角专心画一张新棋盘。
承欢忽然满意了,上帝安排始终是公平的,每个人得到一点,也必定失去一点。
她轻轻坐下来。
麦太太放下衬衫,「承早自小到大专爱扯脱钮扣。」
「叫他自己钉。」
「他怎么会。」
「叫他女友做。」
「还没找到呢。」
「催他找,原来没这个人,也相安无事,一旦找到,立刻叫这名女孩做家务、跑腿、照顾老人,还有,出生入死,生儿育女。」
麦太太笑,「以前娶媳妇,真像找到一条牛。」
「现在时势不一样了,儿子白白变成别人女儿的饭票。」
「那也要看对方人品如何。」
「教育承早,千万别娶婚后不打算工作的女子。」
「咄,你妈我也从来没有职业。」
承欢搔着头皮,咦,这倒是事实。
「不少有优差的女孩全副薪水穿身上或交娘家,其余还不是靠丈夫。」
轮到承欢跳起来,「嗄,这不是在说我?」
第二天下午,承欢特地告假去接辛志珊。
他坐着轮椅出来。
后边跟着那粗眉大眼高挑身段的朱小姐,人家虽然经过许多折腾,可是看上去仍然十分标致。
辛家亮一个箭步上前说:「爸,回家再说。」
可是朱宝翘用肯定的语气道:「救护车在门口等,他需先去医院。」
头也不抬,吩咐护理人员把轮椅往大门推去。
承欢看到辛伯母双手簌簌地发抖,一句话说不出来。
辛家丽连忙蹲下问她父亲:「爸,你回家还是去医院?」
辛志珊很清晰地回答:「我必须往医院观察。」
轮椅一下子被推走。
他们一行四人接了个空。
辛伯母举步艰难,背脊忽然佝偻,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辛家姐弟只得搀扶她在咖啡座坐下,承欢做跑腿,去找了杯热开水。
辛伯母一霎时不能回到现实世界来,承欢觉得十分残忍,可是为着自己着想,又不能开口劝导。
辛家丽声音颤抖:「承欢,旁观者清,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承欢说:「先把伯母送回家,我们接着去医院。」
辛家亮头一个赌气说:「我不去!」
承欢劝说:「他总是父亲,也许有话找你说。」
家丽已无主张,「承欢说的有道理。」
「哪家医院?」
「回家一查便知道。」
一看,辛伯母仍然双目迷茫,毫无焦点,注视远方。
承欢忍不住坐到伯母身边去,在她耳畔说:「伯母,要让便让,要斗便斗,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这一言提醒了梦中人,辛太太一搥胸,号啕大哭起来。
承欢反而放心,哭出来就好。
大家连忙离开飞机场往家跑。
承欢负责查探辛志珊到了哪家医院。
匆忙间电话铃响,承欢接听,「辛公馆。」
那边问:「你是承欢?」认出她声音。
承欢一愣,「哪一位?」
「我是朱宝翘,适才匆忙,忘了告诉你们,辛先生住救恩医院。」
「谢谢!」
朱宝翘笑笑,「不客气。」
这个电话救了他们,现在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去探望父亲,天地良心,这朱宝翘不算不上路了。
辛家亮叫姐姐,「来,我们马上走。」
辛家丽摇摇头,「你们去吧,我留下陪妈妈。」
到头来,有女儿真正好。
承欢去握住家丽的手。
家丽说:「不要争什么,只要父亲健康没问题就好。」
承欢激赏这种态度。
她与未婚夫又马不停蹄赶至医院。
那朱宝翘也十分劳累,正坐在接待室喝咖啡。
看见他们,她站起来。
「医生已看过辛先生,还需留院数天。」
辛家亮这才看清楚了父亲的女友,她年龄与他差不多,观其眉宇,已知她聪明果断,并且言行之间有种坦荡荡无所求的神情。
他原先以为她是狐狸精,烟视媚行,风骚入骨,吸男人精血为生,现在看来,觉得不大像,她皮相同一般亮丽的都会女性差不多。
乘坐那么久的一程长途飞机,又紧急在医院照顾病人,真是何苦来。
承欢大惑不解,辛志珊并非有钱到可以随时掷出一亿几千万来成全任何人的财阀,由此可知朱宝翘付出与收入不成比例。
世上有的是英俊活泼的小伙子,承欢本人就从来不看中年男人,她嫌他们言语噜苏,思想太过缜密,还有,肉体变形松弛,头发稀疏……
将来辛家亮老了,那是叫做没有办法的事,大家鸡皮鹤发,公平交易,可是此刻麦承欢是红颜之身,叫她服侍年纪大一截的异性,她觉得匪夷所思。
对方再有钱有势,她也情愿生活清苦点。
坦白说,她不明何以这位朱小姐会同辛志珊在一起。
她听得辛家亮问:「出院后,我父亲到什么地方住?」
这回连他都看出苗头来?
朱宝翘回答:「待会你问他。」
她把头发往后拢,露出额前心形的发尖,怎么看都是一个漂亮的女子。
辛家亮忽然说:「他已经五十三岁了。」
朱宝翘抬起头来,「我知道。」
两人心平气和,像朋友一样。
「我与承欢,将于下月结婚。」
朱宝翘露出疲乏笑容,「恭喜你们。」她一点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承欢愿意相信这是爱情,因此更觉神秘。
看护推门出来,「辛先生问,辛家亮来了没有。」
辛家亮连忙拉着承欢一起走进病房。
辛志珊躺在病床上,外形同平时当然不一样,脸皮往两边坠,十分苍老。
辛家亮往前趋,承欢站在一旁。
将来,瞻仰遗容,也必定同一情况。
只听得辛志珊轻轻说:「在鬼门关里打了一个圈子回转来,险过剃头。」
承欢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一笑,心想,有年轻貌美的红颜知己陪伴,到哪里逛都乐趣无穷。
他说下去:「这次经历,使我更加珍惜眼前一切。」
他终于找到最佳借口。
「我不能再辜负宝翘,出院后我将搬出去与她在一起。」
果然如此。
「我会亲口同你母亲讲清楚。」
辛家亮大为困惑,「可是——」
「财产方面,我自然有所分配。」
辛家亮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父亲老实不客气地说:「当然你是这个意思,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我自然不会叫你照顾你母亲,财产分三份,你与家丽共一份,我与你母一人一份,我会吩咐律师公布。」
辛家亮无奈,不敢不答应。
辛志珊挥挥手,「我累了。」
辛家亮只得站起来。
「慢着,」他父亲又说:「承欢,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承欢有点意外。
辛家亮亦扬起一条眉,「我在外头等你。」
承欢走过去。
辛志珊微微笑,「别人的女儿怎么会这么聪明!」
承欢知道这是在说她,不胜讶异。
「谢谢你替我保守秘密。」
啊,承欢恍然大悟,那天晚上,她看见了他们,他也看见了她。
承欢微笑,不作声。
「你怎么看这件事?」
承欢面子上什么都不做出来,心中却想:辛伯伯,色字头上一把刀。
他又说:「将来,孙子有你一半聪明缄默,我家就受用不尽了,」停一停,「你出去吧,叫宝翘进来。」
「是。」承欢答应一声。
回家途中,辛家亮好比斗败公鸡。
他不住抱怨:「可不要把印刷厂分给我,我见了都头痛。」
承欢觉得可笑,只得安慰他:「真不喜欢,也可以卖掉,生财工具出让,七成新,价廉物美。」
「人家会怎么想。」
「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人管谁怎么样想了。」
辛家亮抬起头,「他竟为着她放弃一切:家庭、事业、金钱。」
「所以她跟着他呀。」
「我怎么同母亲说?」
「他自己会开口。」
「怎么开得了口!」
承欢不语,当然开得了口,他又不是第一个那么做的人,子女都已成家立室,责任已完,还有什么开不了口的事。
承欢这时做了一件十分勇敢的事,「我不陪你回家了。」
「承欢我需要你。」
承欢说:「朋友再陪你,此事已成事实,必有一番扰攘,一时摆不平,请留前斗后。」
辛家亮知道这都是事实。
「还有,我们的婚礼势必不能如期举行,你去推一推。」
「承欢,真抱歉。」
「不要紧,大可先注册……这个慢慢再谈吧。」
她自己叫车子走了。
母亲在家门口等她,「怎么一回事,承欢,怎么一回事?」惶惶然慌张万分。
承欢坐下来,「辛伯伯忽然得了急病。」
「有无生命危险?」
「不碍事。」
「他们有无嫌你不吉利?」麦太太紧张兮兮。
承欢啼笑皆非,「妈,你真想得到。」
「来得及办喜酒吗?」
「只得往后挪三两个月。」
「唉呀,好事多磨。」
承欢微微笑,「可不是。」
麦太太大惑不解,「你好似不甚烦恼。」
承欢笑说:「搔破了头皮,有什么用?」
「怎么会生出这许多枝节!」
「都是你,」承欢有心同母亲开玩笑,「当初旅行结婚,省时省力,我早已是辛太太,还用拖至今日呢。」
谁知她母亲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当真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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