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妇人寻不见男子身影,神色略带慌乱,而她不知,她丈夫的手竟一直触摸着她的脸颊……隔着无法跨过的生死。
最终,男子点了点头,他愿意走。
这个结果应当是好的,但沈璃心里却无法轻快起来。
行云问沈璃:“我会摆渡魂阵,但没有法力,无法渡魂,你可会引魂术?”
“嗯,会的。”战场厮杀平息之后,往往都是她助自己手下的将士魂归忘川,引魂术沈璃再熟悉不过了,“不用摆阵。”她声音轻浅,只有这个法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不会失败。因为,她用此法引渡了成千上万个兄弟的魂,无论身负多重的伤,只有此术,不能失败。
“行云,外衣脱了。”
行云一愣,依言脱下青衣,沈璃钻进衣裳里。没一会儿,有金光从青衣之中透出,刺目的光芒一盛,行云闭眼的一瞬,身边的人已经走向前方。
她赤脚散发,青衣对她来说太过宽大,但穿在她身上却不显拖沓,她背影挺拔,带着更胜男儿的英气缓步上前。
“吾以吾名引忘川。”字字铿锵,她手一挥,在男子眉心一点,手中结印,光芒一盛,忽而又柔和下来,男子的身影慢慢化为星星点点的光芒,就像夏夜的萤火虫,在佝偻的妇人身边环绕了一圈,渐渐向夜空深处飞去。
“啊……啊……”妇人颤抖着伸出手去揽他,可哪儿还抓得住什么。
他们的尘缘早该了了。
夜再次恢复寂静,只有妇人望着夜空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咽。
“夫人。”沈璃将妇人枯瘦的手轻轻握住,“他是为了让你过得更好才离开的。这番心意,你可有感觉到?”
“感觉到了……”沉默了半晌,妇人终是喑哑道,“哪儿会感觉不到,我听见了……他是哼着乡曲走的。他想要我心安啊。”她湿润的眼泪落了沈璃满手,沈璃沉默地将她扶回房间。
妇人似是累极,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沈璃守了她一会儿,这才走出房间,跨出房门的一瞬,沈璃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本就没恢复多少的法力被如此一挥霍,更是几乎空竭,她脚步不稳,快要摔倒之际,行云在一旁轻轻扶了她一把,沈璃还没来得及道谢,只觉心脏一阵紧缩,世界恍然变大,她又化作原身,沈璃尚在愕然间,便听行云轻笑着将她抱起。
“如此结果,你可是满意了?”
沈璃知道他是在问那妇人与她夫君的事,她沉默了一瞬道:“这个结果,早在十五年前便埋下了不会让人满意的种子。”人一旦没了,无论什么结果,都不会是个好结果。
行云一笑:“哦?看来你对这种事倒是感触颇深。”
“不过是上过战场,看了太多战死的孤魂。”沈璃语气沉重,“我不知今日这般劝她是对是错,也不知今日这般是好是坏,但我想,若日后我有了亲人、爱人,我若战死,心里最希望的定是让他们快些忘掉我。因为以前已成虚妄,只有以后才能称作‘生活’。”
行云一怔,复而笑道:“笨鸡,只有现在,才能称作‘生活’。”
沈璃将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地方放好,道:“你说的也对。”
“回去吧。”
行云推开院门,抱着沈璃往家的方向走去。已被折腾累了的两人都没发现,在院门后藏着一个披着披风的男子,见两人走远,他才颤抖着腿走进屋来,将他先前被行云砸晕在院里的娘子扶起,嘴里嘀咕着:“真的是神仙啊,娘子!真的是神仙啊!”
屋内香炉白烟升腾,坐于檀木书桌之后的人搁下笔,声音微扬:“确有此事?”
跪在下方的人颤抖着回答:“小人纵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欺骗皇太子殿下啊!我那弟妹前几日还疯疯癫癫,这两日已恢复得与常人别无二致,那晚的神迹也是小人亲眼所见,贱内当时虽昏迷不知事,但左邻右舍也都有看见从我家溢出的光芒!还有这青衣……那仙人将他随行的鸡变作一个美人,这便是他脱给美人穿的衣裳,后来那美人又变作鸡,衣服掉在地上,他忘了拿走。”
“这倒是趣事。”丹凤眼微微一眯,“苻生,把那人带到府里来,给我瞧瞧,他到底有什么能耐。”
“是。”
小院里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葡萄架上的叶子慢慢长得密实起来,遮挡了随着夏季来临而越来越烈的阳光。行云躺在院里歇息,忽然,摇椅被撞了一下,行云睁开眼,瞥一眼满地打滚的肉鸡。
“啊啊!为什么变不回去?!”沈璃滚了一身的土,气得咯咯大叫,“那晚明明已经成功了!这两天法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为什么就变不回去了!”
行云眉目悄悄一弯,隔了一会儿才做淡定状道:“别叫了。”他望了一眼被沈璃扯在地上的布衣,“钻到衣服里面去变吧,你要是就这么化成人身,那可就不好了。”话音落下,他恍然想起那日光芒之中沈璃站得笔直的背影,一时有些失神。
听得行云的话,沈璃站起身来望着他:“那天看你摆的阵很厉害的样子,要不你给我摆个能凝聚日月精华的阵试试。”
“此处已有你说的那种阵法。”行云笑道,“来了这么多天,你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沈璃一愣,左右一打量,这才发现这后院石头的摆放与草木的栽种位置确实是按照一定的规律来的,只是已经摆了很多年,许多地方长出了青草,看不清界线,这才迷惑了沈璃。她恍然大悟,难怪她在此处体力恢复得如此快,原来是拜这里的阵法所赐。
“行云,你越发让我捉摸不透了。”沈璃围着小院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往行云面前一蹲,道,“一个凡人,能算天命,又懂如此多的稀奇阵法,但却没有法力,不会法术,你到底是什么人?”
行云笑眯眯地回答:“好人。”
“我看是怪人。”沈璃道,“脾气怪,行为举止也怪。你看看我,我这个样子。”沈璃在地上转了个圈。“没有毛,会说话,还能变成人,你既不好奇,又不害怕,还把我养在家里……难道,你已经算出什么来了?”
“我不是说过吗?占卜算命不是什么好本领,我也不爱干这些事。我不问你只是因为不想问罢了,缘起相遇,缘灭离散,多问无益。你我只需知道彼此无害便可。”
这席话听得沈璃一愣一愣的,末了她正色道:“你必定是天上哪个秃驴座下的倒霉弟子下凡来历劫的。”
行云一怔,只打量着沈璃,眯眼笑,不说话。
直到中午,他默不作声地将别人送的腊肉尽数吃了,任凭沈璃在桌子腿那里扒拉了半天也没递给她任何眼神。
待吃干抹净后,他将沈璃抱上桌,让她一脸惊愕地望着已只剩两滴油的空盘,满足地冲她打了个嗝,笑道:“我只是想证明一下。我不是哪个秃驴座下的倒霉弟子下凡来历劫的。没别的意思。”言罢,他把剩了两滴油的盘子也撤走,独留沈璃在桌上拍翅膀蹬爪子地发脾气。
“吐出来!你给我吐出来!混账东西!”
走到前院,行云忽听有人在叩门,他应了一声,端着盘子便去开门,院门一开,三名身着锦服的男子配着大刀立在门外,看起来竟像是哪个高官家里的侍卫。为首的人领边为红色,旁边两人皆是青色,他们神色肃穆地打量行云,红领侍卫道:“这位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你们约莫是找错人了。”行云轻笑着回了一句,脚步刚往后一退,两侧的人就不由分说地将行云胳膊一拽,行云一个没注意,手中的盘子落在地上,碎了个彻底。
红领侍卫看也没看一眼,只道:“是否找错人,我们自有衡量,公子,请吧。”
行云眼一眯,唇边的弧度微微掉了几分:“我不大喜欢别人强迫我……”行云话未说完,那红领侍卫竟是一拳揍在行云的胃部,径直将他打弯了腰,疼得好半天也没能直起身来。
还不等行云咳上两声,那人便道:“我不大喜欢别人老与我说废话。”他眼神轻蔑:“带走。”另外两人依言而行,竟是不管行云伤得如何,将他拖着便走。
行云弯着腰,被带出院门的那一瞬,他状似无意地将地上一块石头轻轻一踢,石头翻了个个儿。不过片刻之后,屋内金光一闪。三名锦服男子脚步一顿,只听一女子低声道:“将他揍吐了再拖走!”
行云闻言,竟是在被人架着的情况下也低声笑了出来。
“何人?”红领侍卫一脚踏入院内,却见一女子身着一件脏兮兮的布衣裳,她不知从哪儿撕了根布条下来,一边将头发高高束起,一边走了出来。
沈璃话虽那样说,但看见行云已经被揍得直不起腰,她眉头倏地一皱,盯着红领侍卫道:“你是哪儿来的仗势欺人的东西,竟敢招惹到本……本姑娘眼皮子底下。是活腻了,还是想死了?”
沈璃护短在魔界可是出了名的,自己带的兵犯了错,她自有章法来处理,罚得重的,甚至快去掉半条命。但她的兵却由不得别人来惩罚,连骂一句都不行,说好听点算是爱兵如子,说真实点就是好面子,属于她碧苍王的,人也好,物也好,何以让别人欺负了去。
红领侍卫眉头一皱:“姑娘好大的口气。”他上下打量了沈璃一眼,见她虽穿着狼狈,那双眼睛却十分慑人,这京中卧虎藏龙之人太多,他略一斟酌,将腰间腰牌取下,金灿灿的腰牌在阳光的映射下十分刺目。“我等奉皇太子之命,特来请公子入府一叙,望姑娘知趣一些……”
“知趣?”
沈璃扎好头发,如鬼魅一般行至红领侍卫身边,她现在法力不强,但武功身法是牢记于心的,对付这几个凡人简直绰绰有余。在红领侍卫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手中举着的腰牌便被沈璃夺了过去,她双手一掰,只听一声脆响,两块废铁被掷在红领侍卫脚下。“你教教我这两个字怎么写啊。”
红领侍卫瞳孔一缩,尚未反应过来,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不知黑了多久,待再反应过来时,他已与另外两名青领侍卫一起被扔在门外了。
沈璃斜眼瞥向三人,神情极尽蔑视。“要见我手下的人,不管是皇太子、儿子、孙子,还是什么天王老子,都让他自己滚过来。”
大门关上,三名侍卫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两两对视,正沉默之际,院墙内忽然飞出两个物体,如同箭一般直直插进三人跟前的地里,没入一寸有余,三人仔细一看,竟是那红领侍卫的腰牌。
一阵沉默后,行云的门前又恢复了宁静。
“我何时成了你手下的人?”行云捂着胃弯腰站着,似笑非笑地盯着沈璃。
沈璃却没有理他,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指着门口被挪动的石头问他:“那是什么?”
“石头。”
“你还想挨揍吗?”
“好吧,那其实是压在阵眼上的石头。”
“为什么要在那里放块石头?”
“为了抑制阵法的力量。”
“为什么要抑制?”
行云看了她一眼,犹豫了半晌终道:“这是在带你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放上去的,不然你变回人身之后活动实在太不方便,也不方便戏弄了……自然,男女之别才是我放这块石头最重要的原因,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还是不好的。”
“也就是说,被你带回来的第三天时,我就已经可以变成人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啊对了,那天早上,他正在给那个布衣姑娘送行,那照他的说法——“那天我跑出去时,本来是可以变成人的,本来是不用被那些个凡人当作拔了毛的鸡满街追来炖的。”
她本来完全可以不那么狼狈的……
“嗯,约莫是这么回事。”行云话音一顿,仿佛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有一个秘密被你看穿了,真难过。”
难……难过?他居然好意思说难过!她才是该难过的人好吗!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因为他搬的这块石头,让她的尊严受了多大的损伤啊?!不……这家伙一定是知道的,他一定还在暗处看她笑话,看她到底能挣扎成什么样子!
沈璃杀心涌动,恨得浑身抽搐。“不杀你,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完这话,抬头一看,却见行云捂着胃,倏地往地上一跪,她瞪他:“作甚?道歉已经晚了!”
行云苦笑:“不,只是……喀……”话未说完,他整个人便往前一扑,晕了过去。
沈璃一怔,顿觉空气中行云的气息弱了许多,这人本就体弱,那侍卫揍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省着力气的,这莫不是……揍出什么好歹来了吧?如此一想,不知为何,沈璃那一腔尚未发出去的怒火竟像被一盆冷水泼下来一般,偃旗息鼓。她忙往行云身边一蹲,伸手探他的脉搏,接着脸色微白。
弱,慢,将死之相……
最新网址:xiashuk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