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翼地拽下床,堆成一团扔在了角落里。
“算了,我明天重买条新的。”费遐周又发话了。
聂瑜看着这条才用了一个星期的新床单,心梗地说:“真想揍你。”
收拾完一切时,雨势不知不觉变大了,雨点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作响。
临走前,聂瑜仍有些犹豫:“你……”他缓缓开口,“奶奶让我问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这几天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远离了蟑螂的费遐周又一下子活了过来,口气不小:“我能有什么事,你想多了吧。”
聂瑜看向他的眼睛,说:“如果有需要,我其实可以帮你。”顿了顿,又补了句,“有偿。”
“谢谢,不需要。”费遐周“啪”地摔上了门。
聂瑜下了楼,把电视和电脑的插头都拔掉,回屋睡觉了。
他做了个梦,梦到了小时候。
还是小学生的费遐周从家里冲出来,哭哭啼啼地拽着聂瑜的衣袖说:“聂瑜哥哥,我家有蟑螂,好大一只蟑螂,哥哥你帮帮我吧。”
聂瑜操起拖鞋,啪啪啪,三下五除二战胜了蟑螂大军。费遐周露出崇拜的眼神,对他说:“聂瑜哥哥你好厉害呀!我可喜欢聂瑜哥哥了!”
……
“嘻嘻,嘿嘿……”
聂瑜的梦做得美极了,笑声从嘴边溢了出来。
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面前一个影影绰绰的面容,正是梦里的费遐周。
聂瑜只当自己还没睡醒,闭上眼继续做梦去了。
五分钟后,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眼前人。
软软的,有温度。
这祖宗怎么爬我床上来了?
费遐周这一觉睡得特别踏实。
他上个星期为了阻止自己梦游时跑到楼下去,将自己房门加了道锁,然后把钥匙塞在衣服口袋里,衣服挂在衣柜里。层层保险,让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中难以完成开锁的高难度动作。
好消息是,他的确一步没踏出过房门。坏消息是,他的睡眠质量大幅度下跌,不是经常半夜惊醒,就是无法进入深度睡眠,躺了一晚上,早上起来时还是困得要命。
可今天不一样,他一夜好眠,不用闹钟就在六点时自然醒了,神清气爽,精神饱满。
费遐周愉悦地伸了个懒腰,抬起手臂翻了个身,一回头,聂瑜的脸占据了自己的全部视线。
他飞快地眨眼,长睫毛如扑闪的蝴蝶。
聂瑜半倚在床头,撑着脑袋看着费遐周,微笑着问:“怎么样?这一觉睡得还好吗?”
“我……你……”费遐周傻了,说不出话来。
聂瑜说:“我觉得你睡得挺好的,鼾声挺大的啊。”
对尊严的维护超过了对当前境况的茫然,费遐周张口就驳斥:“我睡觉不打呼!”
“是吗?”聂瑜的笑容都僵了,“有种别压着我的胳膊说话。”
视线下移,费遐周这才发现,自己枕着的根本不是枕头,而是聂瑜的胳膊。
“还不起开!我胳膊都麻了!”聂瑜龇牙。
费遐周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弹开,却“扑通”一声滚到了床下。
聂瑜甩了甩早已麻木的胳膊,眉宇间阴云密布。
费遐周坐在地上揉了揉屁股,正想说什么,聂奶奶突然推门而入。
“小瑜,快起来吃早饭!”
房门打开的瞬间费遐周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聂奶奶疑惑:“小费啊,你怎么在这里?”
“我……”费遐周支支吾吾。
“他来叫我起床!”聂瑜接上了他的话,“他看我这个点还没起,过来叫一叫我。”
“哎哟,我们小费真懂事。”聂奶奶还真的信了,“你再看看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弟弟喊你起床,像什么样子!”
聂奶奶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聂瑜看着费遐周,冷言讥讽:“嗯,我从没见过这么懂事的人,大半夜闯进别人的房间。自己有两间房还不够使是吧?”
费遐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鞋也没穿,赤着脚跑了出去。
今天的早饭是聂奶奶一大早出去买的,炸得金黄的油条、一面酥脆另一面软糯的糙米饼和一大壶鲜榨豆浆。
聂瑜走进厨房时,费遐周正在喝豆浆,抬眼瞧见他就想起今天早上的事,一个激动,豆浆呛进了鼻子里,憋得满脸泛红。
“这是怎么了?小费不急哈,咱慢点吃。”聂奶奶拍了拍费遐周的后背。
聂瑜知道他心虚,冷哼一声坐了下去。
聂奶奶习惯用米饼裹着油条吃,聂瑜则喜欢把油条泡在豆浆里,咬一口油条,滋出满嘴的豆浆,满手油光。
相比之下,费遐周的吃相文雅多了,他只心不在焉地吃着米饼,一小口一小口的,跟小鸟啄食似的。
对面的聂瑜沉默地狼吞虎咽,费遐周瞥他两眼,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先去学校了。”
聂奶奶紧张起来:“你吃饱了吗?饿不饿啊?再吃点米饼吧,甜滋滋的,可好吃了。”
米饼被她强硬地塞进了对方手里,温热的。费遐周顿了几秒,小声说了句“谢谢”。
聂瑜举起碗一口气喝完豆浆,抹了抹嘴去了洗手间洗漱。
洗手间的热气已经散了大半,但还残留着沐浴露的香气,薄荷味的,清甜中透着一丝冰凉。
大老爷们儿的,用这么香的沐浴露干什么?
聂瑜不禁打了个喷嚏,使劲儿地揉了揉鼻子,顿了片刻又吸了吸鼻子,可劲儿嗅了嗅。
其实……还挺好闻的。
十分钟后,聂瑜不紧不慢地出了门,却看见本该走远的费遐周仍滞留在家属区内。
家属区挺大的,挤挤挨挨住了上百户人家。房子都是好几十年前建的,墙皮早掉了漆、泛着深灰色,贴着大大小小的换锁、修理下水道的小广告。
聂瑜倚着电线杆,看见远处的费遐周站在家属区门口,不知在看着什么,一动不动的。
几秒后,费遐周猛地掉头,撒腿就跑。
——身后,还跟着一条大黄狗。
于是乎,这一大早上,聂瑜的眼屎还没抠干净,就看见了狗追人跑的一场大戏。
费遐周平时瞧着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样子,竟然跑出短跑比赛的速度,一阵风似的从聂瑜身边蹿了过去。跟在他身后的一条黄毛田园犬边跑边叫唤,不停地摇着尾巴,看起来十分欢快。
聂瑜扶着墙,笑得直不起腰来。
费遐周见他来了,大吼一声:“笑什么!你想想办法啊!”
“咳咳咳……”聂瑜忍着笑告诉他,“你别跑了,你越跑它追得越起劲儿,它以为你在跟它玩呢。”
聂瑜记得自己还在上初中的时候,这狗就养在家属区里了,从巴掌大的狗崽儿一直长成了半个人高。去年家属区闹贼,它将爬窗下来的小偷咬了个正着。邻居们循着狗吠声出来一看,小偷正被它按在地上,一口一个“狗爷爷”地喊饶命。
尽管聂瑜说得轻松,但费遐周还是不敢轻易相信对方。他刚刚放慢了速度,那狗就加快步伐跟了上来,吓得他又死命地往前跑,绕着巷子兜圈。
好笑归好笑,眼睁睁看着费遐周跑出了一头的汗还不出手帮忙,那就有点不仗义了。
于是,聂瑜朝那狗喊了声:“霸天!”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玉米肠,撕开包装袋,对着它招了招手。
不知是因为被点到名字还是闻到了肉的香气,霸天果断停下了脚步,撇开那位男孩,朝着熟悉的玉米肠奔了过去。
“别急,慢点吃。”聂瑜将玉米肠放在了地上,摸着它的黄毛揉了又揉。
费遐周躲在拐角后,探出一颗脑袋来。他气喘吁吁地问:“这……这是霸天?霸天不是条小黄狗吗?”
“都过了多少年了,狗不长大啊?”聂瑜回想起往事,“说起来,霸天这个名字还是咱俩一起取的。你倒不记得它了。”
费遐周纠正:“我明明给它取名叫啸天,可你非说霸天更霸气。”
聂瑜耸肩:“本来就是啊,霸天,这名字多气派啊。”
费遐周懒得跟他掰扯。
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大着胆子走了过去。霸天啃完了香肠,迎着他走了过去。费遐周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而霸天并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只是在他的腿上蹭了蹭,尾巴不停地摇着。
“霸天还记得你呢。”聂瑜笑了。
多亏了霸天,聂瑜和费遐周双双迟到了。
高三文科班和高二的重点班同在新教学区的B楼,各占据了一二层和三四层。他们一路同行,一直走到高三(19)班所在的二楼,聂瑜说了声“拜拜”,先费遐周一步进了教室。
费遐周走路慢,还在楼梯上时,便听见隔壁教室传来一声河东狮吼:“聂瑜,你给我滚出去!”
他叹了口气,加快步伐奔去了四楼的教室。
高三(19)班的班主任是教英语的,五十多岁,姓罗。聂瑜本就是复读生,过去三年又劣迹斑斑,刚开学就不交作业、成天打瞌睡,死性不改,很快就成了罗老的眼中钉。
这回迟到,基本就是往枪口上撞。
罗老二话没说,直接将聂瑜轰出了教室,晾了他一整节课。下了课出来,见聂瑜打着哈欠读着课本,以为他安分点了,这才与他展开谈话。
罗老用戒尺指着聂瑜的眉心,质问:“你已经浪费了一年时光了,安分一点行不行?好好听老师的话,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会累死吗?”
聂瑜转了转眼珠,真诚地回答:“死倒不至于,但要真按您的要求活着,多没劲儿啊。”
罗老磨牙:“那你倒说说,你想活成什么样?”
“不太清楚。”聂瑜想了想,微笑道,“反正不活成您这样就行。”
于是他就挨了打,和他的书包一起被扔到办公室门口,当众罚站。
罗老挑的这地方挺刁钻的。高三和高二的两间教师办公室也紧挨在一起,就在二楼走廊尽头。早读课刚下,办公室内外人来人往,都是来交作业的各班课代表,不时有人向聂瑜递去好奇的目光。
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他丢人现眼。
但聂瑜高四了,脸皮比在场所有的学生都要厚。他倚着墙站得东倒西歪,哈欠连天,恨不得倒头睡过去。
完全睡过去之前,他听见了隔壁高二教师办公室的声音。
“你以前是在建陵一中上学的?哟,那可是个好学校。”
说话的人聂瑜认识,是高二英才班的班主任魏巍。他从前时常去英才班找顾念玩,没少挨这位魏老师的打。
魏巍坐在椅子上正说些什么,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白T恤的少年,背影有些熟悉。
魏巍发问:“之前的学校那么好,为什么要转来育淮读书?”
少年模棱两可地回答:“我觉得哪儿都差不多,学习还是得靠自己。我爸妈比较忙,我一个人在建陵,他们也不太放心。”
“你家的情况呢,我们大致也了解。你一个人在外确实也不太容易。不过你也别担心,只要认真用功,我和其他老师肯定帮你考个好大学。”魏巍对少年说。
“谢谢老师。”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了声不太真诚的谢,这敷衍的口气听起来十分耳熟。
又是费遐周。
聂瑜辨认出来,半个脑袋探进办公室,想听听他们说了什么。魏巍的话题却在这时候打住,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鼓励。
没多久,费遐周捧着卷子出了办公室。
聂瑜立马将脑袋缩回去,余光仍与对方撞了个正着。
费遐周走了过来,不冷不热地讽刺他:“学长,你还有偷听人墙脚的癖好呢?”
“学长”两个字说得极慢,发音抑扬顿挫。
“早上好啊。”聂瑜不动声色地打了声招呼,反击道,“魏胖子刚才跟你说什么来着?你家的情况是怎么个情况?”
一脸好奇宝宝的无辜样,无意间戳中人伤口。
费遐周的目光如尖刀扫过,反问:“我要是现在去告诉你们班主任,你罚站的时候还欺负学弟,那你是不是得站上一整天啊?”
聂瑜:“你赶紧走……”
这个死小孩,一点儿也不会聊天。
昨晚的大雨到了清晨时便已经停了,雨后初霁,天色清明。
大课间时阴云已散了大半,几抹阳光笼罩校园。学生们踩着《运动员进行曲》的鼓点声走出了教室,熙熙攘攘的人群填满了整个操场,参加每周一次的升旗仪式。
聂瑜连上了两节数学课,精气神全被解析几何浇灭,闭着眼睛站在草坪上,恨不能站着睡过去才好。
“各位老师、同学,早上好,我今天在国旗下讲话的主题是‘迎接高三,铸就辉煌’。”
柔和的女声从四面八方的喇叭里传了出来,枯燥的心灵鸡汤并不比方才校领导的讲话有趣到哪里。
聂瑜掏了掏耳朵,问身边人:“今天是谁在讲话啊?怎么有点耳熟?”
同班同学黄子健说:“这你都听不出来?咱班学委赵萌萌啊。”
“哦。”聂瑜困倦地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
黄子健踮着脚,仰头看着国旗台,来劲儿了:“你觉得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赵萌萌啊!”黄子健嘿嘿一笑,“你不觉得她长得还挺耐看的吗?而且成绩也好,说话还特别温柔。”
聂瑜掀开眼皮,哼了一声:“‘耐看’这个词,一般是用来形容长相普通、毫无特色的人的。”
黄子健皱了皱鼻子,不服气:“那总比沈淼那样的凶婆娘好看多了吧?”
“又在背后说老娘什么呢?”
说曹操曹操到,一身黑衣的高个姑娘走了过来,她手里捧着一个记录本,正绕着各个班级视察大课间纪律。
沈淼朝着黄子健的屁股踹了一脚,抬高了下巴质问:“你是不是说我坏话呢?”
聂瑜毫不犹豫地把队友出卖了:“他说你长得没赵萌萌好看,还说你是凶婆娘。”
“多嘴!”沈淼操起记录本就拍在了黄子健的后背上,痛得黄子健哇哇地大喊“姑奶奶,我错了”。
肇事者抱臂看着吵闹的两个人,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他们仨在队伍的最后头,离最前方的班主任十万八千里,肆无忌惮地闹腾着。不知不觉中,老生常谈的演讲稿也在赵萌萌清甜的嗓音中进入了尾声。
“最后,祝愿所有高三的同学都能在未来的一年里努力拼搏,为了我们光辉的未来而奋斗不息!谢谢大家!”
演讲结束就意味着可以回教室歇着了,聂瑜很捧场地鼓起了掌,准备好了随时拔腿就走。
“感谢赵萌萌同学的发言,我们——”
音响里突然发出不知名的噪声,尖锐刺耳。一片嘈杂中,隐约可以分辨出,是赵萌萌在下台时和身后的教导主任撞了个面对面。但聂瑜他们的位置太靠后,看不清国旗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筒没有关闭,教导主任在一旁说了些什么,被放大音量的声音立体环绕传遍操场:“同学,你的东西掉了。”
不过是掉了个东西,前方的人群却在下一秒骚动起来,哄笑声翻腾起来。
黄子健最是爱好热闹的人,他使劲儿地拍了拍前排同学的肩膀,问:“怎么了?前面发生什么了?”
信息的传播需要媒介也需要时间,等黄子健打听到消息内容时,聂瑜已经不耐烦地走了。黄子健连跑带追地赶上他,好似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新闻,笑得露出了后槽牙。
“刚才赵萌萌下台的时候撞到了王大海,兜里的东西掉出来了。”黄子健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聂哥你猜,是什么东西?”
聂瑜斜眼看他:“爱说不说,不猜。”
黄子健压低了声音,幽幽地揭晓答案:“是卫生巾!”
“哦。”聂瑜面不改色。
“哦?”
“哦。”
黄子健傻眼了:“不是,聂哥你怎么没点反应啊?卫生巾哎,王大海捡到了赵萌萌的卫生巾哎!”
王大海就是教导主任,一个长年把Polo衫塞进裤子里,挺着个啤酒肚到处监督学生的中年男人。
“你想要什么反应?”聂瑜冷笑,“跟你们一样哄堂大笑,当个了不得的八卦一样到处宣扬吗?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卫生巾是王大海留着自己用呢。”
黄子健摇了摇头,很失望:“聂哥你这人吧,有时候真挺没劲的。”
聂瑜抬手就猛敲他的脑袋,教训道:“是你们太无聊了吧?小学没上过生理课,高中生物没考过及格吗?拿人家小姑娘的私事取笑,很有意思?”
“你不是跟赵萌萌不熟吗?怎么还护上她了?”黄子健委屈了,“我就随口一说而已。”
聂瑜无话可说:“行了,回教室吧,管好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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