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陛下胆识过人,手段层出不穷,兵权又牢牢掌控其手中。
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少了外患,自然不需要过分仰仗世族,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给朝堂灌输新鲜血液。
这些道理崔命也知晓,皇帝是不想世族独大。
可身为世族子弟,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打压那些不切实际的庶民,让天下人都看清铁打的世族流水的皇帝。
甚至于要让洛阳皇城内的那位掌权者明白,没了世族帮衬,任何诏令都是一纸空谈。
空有兵权在手,却达不到满朝文武支持,撑死了就是位独夫。
可情况变化太快。
一个死无对证的老儒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可一个死里逃生的老儒生那就有的文章可做了。
世族和皇族向来都是面和心不和,可一直以来也是相安无事。
因为大家心照不宣,彼此出招要讲究个师出有名。
皇帝陛下此番占了情理,便是占了先机。
借此打压世族更是合情合理。
谁也说不了一个不字。
如此一来,世族落了下乘,科举也无人阻拦,这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所以,这便是崔命头疼的一点。
以至于今日轮到他当值,也只敢待在家中,做起了缩头乌龟。
中年男子笑着冷哼了一声:
“朝堂之上的有心人还少吗?他们背后站着的势力还少吗?”
“他们可曾有所动作,他们可曾像公子这般急不可耐?”
“他们都是听得多,说的少,那做的就更少了。”
中年男子指了指耳朵和嘴巴。
随后又问道:“你当真以为这件事仅仅是皇帝和世族之间的矛盾吗?”
崔命有些疑惑的开口:“难道不是吗?”
中年男子气极反笑,那天真的样子还真是蠢的可以,真是应了那句老话。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整天一副世家子弟的模样,出门在外不是骑乘高头大马,就是八抬大轿。
怎么身在官场,就不知道多钻研一下。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拍了拍崔命的肩膀。
“那些世族啊,他们巴不得有像公子这样的人做出头鸟才好。你们几家同气连枝是不错,可也并非铁板一块啊。大世族的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不假。”
“可落井下石的事情,公子想必比我见得多吧?”
“平日里,你哪会自降身份去那种人多眼杂的酒楼,又正好让你碰到那种不识好歹的老儒生?”
“去了也就算了,听了也就算了。可在公子处心积虑安排之下,还是让那老儒生有惊无险的逃走了。”
“这些您不该仔细想一想到底是何缘由吗?”
中年男子说完后,喝了一口茶,留给崔命一些思考的时间。
话不可说尽,得给年轻的后生回味的余地。
崔命听完后一下子冷汗直流,感觉身处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难以逃离出去。
好一个同气连枝,背地里全是为了自身利益尔虞我诈。
崔命从大局出发,将所有世族绑在一条战船上,哪会料到有人背刺。
怪不得来京之前家主曾嘱咐过,世族间要牢记唇亡齿寒,可也别忘了提防盟友暗中递刀子。
说不定此时此刻,关于弹劾崔氏的奏章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堆积在了皇帝陛下的桌案前。
更让人感到讽刺的是,其中大部分奏章竟然出自其他世族之手。
半晌过后,崔命才猛地一拍桌子:“无耻,竟敢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
然后又求救似得看向中年男子:“还请先生帮我!”
中年男子放下茶杯,苦口婆心的说道:“年轻气盛放到别人身上那是好事,可放到公子身上那就是大大的坏事。”
“昨日你刚和那老儒生起了冲突,晚上就有杀手夜袭其宅院,最后不惜出动了守城的官兵。心思玲珑之人早就猜到是何人指使。”
“更何况今日您还没有前去礼部当值,那不就等于不打自招吗?”
“崔氏深受皇恩,背地里却在推行科举一事上倒行逆施。”
“今日的弹劾只是开胃小菜,明日的大朝会才是龙争虎斗。”
“那些依附于其他世家的马前卒群起而攻之。”
“敢问公子真能担得起吗?”
中年男子有些痛心的看着崔命。
“您当真以为老夫还在计较当日的争吵一事吗?”
“老夫是在心疼公子您啊!心疼您的名声和威望啊!”
“更心疼公子的前程啊!”
说到最后,中年男子也不由得叹了口气,眼里尽是担忧。
这番话下来,崔命是感激涕零,心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一心一意地辅佐自己,而自己却因为出身的优越感,总是对他百般刁难,甚至还怀疑过他的忠诚。
如今铸成大错,悔之晚矣啊。
“先生,我知错了!”
崔命瘫软在座位上,往日的高傲全都消散不见,他还是把这件事的后果想简单了。
还真是蠢的可以。
既帮助他人扰乱了科举,又使家族背上了骂名。
自己还稀里糊涂的成了所有世家门阀的替罪羊。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中年男子见崔命一蹶不振,用力将茶杯掷在桌上,小声怒骂道:“坐好了,看看你现在像什么?一件小事就把你吓成这样,以后还怎么做那紫袍公卿,往日我教你的那些东西全都忘干净了?”
崔命无言以对,可还是听话的坐直了腰身。
正当他准备认命的时候,一个折子轻推到了面前。
崔命看着折子的主人,却不敢伸手去接。
中年男子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轻飘飘的说道:“看看吧。”
崔命听后,急忙打开。
紧锁的眉头一步一步舒展开来。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崔命放下折子,欣喜的看着中年男子:“多谢先生救命之恩,请受我一拜。”
中年男子这次没有阻拦,端着茶碗细细品尝,眼睛盯着碗里浮浮沉沉的茶叶:“往后可莫要这般大意了。朝堂之上应当如履薄冰,一步踏错那就是万劫不复。以后做事,要多听多看多想,想不明白那就去睡觉,切不可意气用事。”
崔命拜服在地,仔细聆听,一如多年前首次来到洛阳城那般,也是这般将面前中年人的话语奉为圭臬。
可后来官越当越大,也就变得目中无人起来了。
他直起上半身,眼神真挚的看着中年男子。
“谨遵先生教诲。”
中年男子走到崔命面前,一双干净苍白的大手细细的为后者整理身上的衣袍。
将身上的褶皱抹平,将腰带绑好。
“衣衫差点不要紧,但看起来要整洁。读书人嘛,读那么多书,不仅仅为了入朝为官,更要懂得保全自己。老夫已过不惑之年,身子每况愈下,以后很多事还得靠你自己了。”
崔命跪在地上,心里堵得慌。
中年男子轻轻拍了拍对方胸前的衣袍,将那串佛珠放在崔命的衣襟里面。
“既要潜心礼佛,还是性子淡一点好。做惯了表面事,也别忘了自省。”
说完,他便绕开口里念叨的公子哥,独自走向大门口。
崔命回过神,一路跟着。
恭敬地将佝偻的中年男子送到大门口,并搀扶着后者坐上马车。
中年男子挥手,示意崔命不用相送。
待马车走远之后,他掀开车帘。
洛阳天街。
高门大户你中我有,我中有你。
全是些蝇营狗苟。
中年男子背对着皇城,自嘲的说了一句:“苏全啊苏全,你怎就单名一个全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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