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转过头,声音嘶哑却温和,像一只年久失修的旧纺车,运转起来时带着嘎吱嘎吱的声响,又像一只被遗弃在时间里的口琴,漏风的气孔吹出一只走调的歌谣。老人说话时口音很重,官话说得不太标准,但乔挽月努力分辨才能听出他在说什么。老人说 :“娃子,谢谢你嘞,但我想再待一会儿。”
乔挽月也不劝,不声不响地在那老人身边坐下,她也不顾自己一身干净漂亮的衣裳,对老人脏污的衣摆和地上的尘土全都视而不见,她抬头望向天空,细密的雨丝像千万只朝她飞来的箭矢,半透明的箭头在触碰到她脸颊的一刻烟消云散,化成柔和细小的水珠,像在她白净的面庞上落下轻柔的一吻。老人像突然想起什么,取下头上的箬笠抱在怀里,用身体护着它。
乔挽月问:“这是做什么?”
老人说:“这是我儿子的东西,可不能弄坏了。”
乔挽月问:“箬笠本就是戴在头上遮雨的,弄坏了再买一只就是,”她以为老人是因为这是他儿子买的所以格外重视,又说,“实在不行让你儿子再买。”
老人说:“我儿子死了。”
乔挽月无言片刻,半晌低声道:“抱歉。”
她不知应该说些什么补救,因为老人看上去不悲伤也不难过,他说这话时浑浊的眼珠动了动,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是上山采雪草的时候死的,死在冬天,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雪,第二天我们去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只找到这只箬笠。”
乔挽月说:“对不起,我不该问您这些,节哀。”
老人似乎笑了一下,笑的声音像是从肺部和胸腔里挤出来的,混着砂砾和泥土,又像喉咙里含着一口痰,他嗤笑道:“娃子,你不知道我儿子是个什么人。”
他没等乔挽月问,自顾自说下去:“我儿子当初为了贪我一点田,差点把我灌醉了扔到山里喂狼。后来被我发现他外面欠了钱,跪在地上求我替他还债,当时他把头都磕破了,我愣是一点口都没松,过两天他冒雪上山采雪草,碰上雪崩,将他埋了。他欠的是咱们村里一户地主的钱,死了之后地主没要利息,但光是本金就让我和老伴一块儿还了五年,老婆子为了还钱晚上也做针线,把眼睛熬瞎了,媳妇儿在他死后就改了嫁,留下一个奶娃娃,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要养一家三口人。”
老人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起伏的山脉,山脉像一片青苍色的波浪,在濛濛雨丝中似乎涌动起来,正从荒野的那头滚滚而来。老人身上的麻衣已经被雨淋得半湿,那只箬笠静静躺在他的臂弯里,承受着来自他的庇护和遮挡,老人嘟囔道:“他死了最好,我就当没养过这么只白眼狼,冻死在雪地里是他活该,欠那么多钱拖累我们帮他还了那么多年,他要是还活着我一定要狠狠揍他,揍得他在地上爬不起来……”
老人说着说着便将头埋在臂弯里,灰白的乱发贴着褐黄的箬叶,二者在雨丝里逐渐不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他边哭边喃喃自语:“你个该死的瓜娃子,死了真是活该……活该……死了我还清静,就当没养过你……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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