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截了当地说。
“没有什么学不了的,从小我体弱多病,家里人都说我学不了武,只有我师父李相夷——”
“我怕水是因为小时候跟我阿姐吵架,我把她扔进了井里。”
“之后才想起来,她不会水。”
“我怕她死了,跟着跳下去,然后发现,我也不会。”
“等丫鬟把我们捞上来,阿姐已经没了半条命。”
“纳兰夫人知道后简直疯了,关我进水牢,吩咐他们等我剩一口气再捞上来。”
“这么过了两个时辰,后来我就没法接近水了。”
这纳兰便是叶夫人的娘家姓氏,彼时叶姑娘恐怕还以为那也是自己的亲娘。
两人退出门后,李莲花立即给了方多病一个‘不争气’的眼刀,“昨天不才告诫过你,不要招惹叶姑娘吗?”
方多病一脸委屈:“我哪知道叶二小姐跟你这老狐狸刚好相反,问她什么都坦诚相告,一句遮掩也没有。”
叶姑娘素来如此。
她可能藏了很多话没有说,但只要你问,她从来都是和盘托出。
“不过我觉得吧,她虽然说着一件很悲惨的事,可语气平静地像事不关己。”方多病想了想,“好像在跟我讲解为何人吃了毒药会死似的。”
“其实我立即就想道歉的!但她这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我一肚子安慰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
李莲花摆摆手,“算了算了,你如今知道了,以后便少提叶姑娘的往事。”
“还有,她不喜欢人家叫她叶二小姐。你什么时候能长点心?”
方多病更委屈了:“是你第一次这么介绍她的呀……”
李莲花觉得心很累。
叶姑娘从不体谅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就连她的好意,也不问旁人是否承担得起。
当年东海……可怎么还呢?
“不过这叶姑娘倒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哦?”
“叶姑娘虽然比你坦诚地多,但对谁也不交心。好像就算你知道了她所有的秘密,也不会成为她的朋友。”
“你跟她掏心掏肺,她也只会用‘这我早就知道’的眼神看你。”
“对比之下,你虽然谎话多了点,但起码感情还算真挚。”方多病摆摆手道,“算了,你爱藏着你的小秘密就藏着吧,总有一天,你会亲口告诉我。”
李莲花转过屋角,去停在庄外的莲花楼里取了一件自己的披风。这采莲庄内除了新死的威远镖局千金留下的四季喜服,只剩下婢女的衣服,而叶姑娘觉得那位千金太过倒霉,眼里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
不论叶姑娘在不在意,始终是方小宝冒犯了她,李莲花觉得自己得去道个歉。
而且当年东海之事,确实也要问个明白。
这欠人情,总也得知道究竟欠了多大,才知道如何还。
叶姑娘正曲着双腿靠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
她只穿了件中衣,将昨晚他留下的青衫披在外头,整个人显得小巧玲珑。日光从窗柩中漏入,洒在她身上。
这么一看叶姑娘的脸其实很小,五官略显锋利,眼尾微微上挑,跟俗世意义上的美人不同,倒是更接近话本里的妖女。
她男装的时候眼神锋利而略带玩味,盯着人看时仿佛看进你心底深处,让人顿生寒意,不敢与之对视。
而做花魁时,她眼波流转,摄人心魄,妩媚而堕落,诱惑而嘲讽。
可当她露出这种失神的表情,却显得纯洁又破碎。明明已经快要三十岁,却自有一种小女儿姿态。
美人在骨不在皮。
怪不得多少人为她一掷千金夜不能寐。
桌上放着一碗没动过的白粥,药也凉了,越发苦涩。
“叶姑娘,这药,可得按时吃啊。”
叶灼撇过脸来,看他一眼,“太苦了。”
“叶姑娘也不是小孩子了,这么任性。”李莲花将药端至泥炉上,“我给你热一热。”
“你跟李相夷真的很不同,怪不得我一直找错方向。”叶灼看着他在屋里娴熟地忙碌,忽然道:“我原以为你在莲花楼里这般,是在方多病面前演戏。”
“叶姑娘说笑了,如今世上已经没有李相夷,只有李莲花。”他将热好的汤药盛出来一碗,“如果你觉得苦,喏。”
她给的糖。
叶灼伸手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叶姑娘,刚刚方小宝不是有意冒犯。”
“嗯?”叶灼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没有,事实而已,哪里冒犯。”
“叶姑娘,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这当年东海……”
“当年东海。”叶灼对于被问起的事向来没有任何隐瞒,“我是过了一日才到的。”
“海边竟没有一个四顾门的人,水里飘着很多尸体,金鸳盟的楼船就那么飘在岸边十里的地方。”
“我本该雇几十个熟悉水性的渔民,可那时不知怎么想的——总之我在楼船桅杆上找到你的时候,内力基本都耗尽了。”
“没有想到,你竟然中了碧茶。”
“我想回到一个时辰以前,给自己两个耳光,可惜已经晚了。”
“那时距你毒发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日,我探你脉搏,发现毒素已经入脑,情急之下只有先过了一分到自己身上。”
“可惜我又没有好好练过扬州慢,那么一点点毒,眼前已经有无数和尚在念经。”
“我想再这么下去,就不是救人是殉情了。”
“所以将你靠在海边的礁石上,去镇上抓了一副药。”
“谁料回来的时候,你人不见了。”
“我寻着踪迹,发现你回了四顾门。”
“我想你既然回了四顾门,总不会再有危险。”
“何况你有乔姑娘,我出现也不合适。加上阿姐忽然传书给我,说纳兰夫人去世了,让我回一趟云城。”
“我就回了云城,结果在纳兰夫人的墓室中困了三年。”
李莲花微微垂首。
那三年,也是李相夷彻底变成李莲花的三年。
叶姑娘来去匆匆,并未让他知晓。而那时他伤势极重,又没有钱,思想来去,便将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那枚象征着四顾门主、赐生则生赐死则死的门主令,拿去当了五十两银子。
原本想着等伤势好一些,就把它赎回来,可谁料他刚雇人把莲花楼建好,碧茶之毒带来的记忆衰退便显现出它的威力——剩下的三十多两又不知道被他随手放在了哪里。
那段日子过的稀里糊涂,总是到了该吃饭的时候,才发现没有钱。
太难熬的时候也想过能向谁求助……可是天下之大,李相夷交友广多,结仇遍地,却没有一个能真心相托的朋友。
于是他开始自己种菜,学医,缝补衣服……
再后来,他在水缸里找到了丢失的三十多两,莫名其妙地攒够了五十两银子,那时距离他坠海已经过去了三年。
他本想去赎回那枚令牌,贫瘠的小渔村里无人认识那是何物——可他在当铺门前转了半天,终于没有把它赎回来。
因为舍不得那五十两银子。
“三年之后我重入江湖,才听闻李相夷失踪,四顾门解散,一切都跟我想象的大相径庭。”
“百川院虽在,可已经没有人找你了。”
“我想,连四顾门都找不着你,大约是你故意要藏吧。所以我在很多地方故意用扬州慢出手,想着百川院必会掘地三尺。”
“但总是,杳无音信。”
“于是我忽然就明白了,当年你为何没有回去。”
“有段时间我疑心你确实已经死了,在我心里李相夷是个骄傲到不要命的人。我也不知这碧茶究竟是谁给你下的,几次想杀了他们所有人。”
“直到有次再路过东海,看见有个人在捞尸体,身上挂着四顾门的旧牌,眼睛瞎了,看着有些落魄。”
“他每捞起一个人,若有随身佩剑,便会侧耳听一下声响。可明明有很多宝剑,也不见他收起来。”
“我多看了两眼,突然反应过来,那人在找李相夷。”
“他瞎了,所以想听听那剑的声音,是不是少师。”
“原来李相夷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忽然想通,四顾门终归是他的心血。若我用这种方式引他出来,只会让他恨我。”叶灼摇摇头,“也不值当。”
李莲花低头敛目,神色复杂。
叶姑娘说话很少带情绪,总是平铺直叙,然而这十年之间的事有多难,碧茶毒发是何种滋味,他总是比谁都懂的。
那时李相夷想遍了年少浮华时所交的朋友,恍然发觉自己孤家寡人。
却没想过,有些他未曾入眼的人,在不知道的角落里惦念了李相夷很多年。
也不只是叶姑娘。
李相夷啊李相夷,你如今知晓这些,该有一丝安慰吧。
他沉吟了半晌,才从李相夷的情绪中脱身,做回了李莲花。
叶姑娘抱着被角,在看他,眼神放得很远很空,像是在透过他看什么人。
李莲花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叶姑娘天纵之资,风华绝代,本该是第二个李相夷。
可惜前十五年被叶氏拖累,搞得一身狼狈。
后十五年又受困于李相夷,白白耗费青春。
他理了理表情,直视她的眼睛温和道:“叶姑娘,这李相夷,当真不值得你如此。”
“可那是……我说了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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